当看到手中的槐木笏时,闻攸便意识到他回到了“传胪大典”这一日。
因为按本朝会典,新科进士参加传胪大典前需要去国子监领取新的进士巾袍。到时所有进士身着深蓝色罗袍,头戴展角乌纱,系以垂带皂纱,而手中则需持槐木笏。
闻攸面上不显,内心早已掀起惊天骇浪。都道人死灯灭,为何此刻他会出现在承天门前,又为什么他会回到传胪这一日?
难道上苍开眼决定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前世,他高中状元,被封为翰林院编撰,原本前途无量。只因为他上书参安宁长公主行事不端,就被锦衣卫擒拿下狱。在诏狱里,他受尽折磨几近昏死,然后就被长公主带入府中。
自他入府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他只得尚长公主,成为这京城中最屈辱的驸马,在床笫间被当作玩物。
后来因在诏狱里留下病根,他在几年后的某个冬天因沉疴病死在长公主府内。
再然后,他就出现在了这承天门前。
闻攸只觉如同置身梦中。
就在这时,随着钟声悠扬,便有一行太监站在宫门口宣进士们入宫觐见。
闻攸只得拢起复杂心绪,跟随礼部官员自承天门而入,往奉天殿行去。
众人行走在御道上,但见这宫内璇霄丹台神霄绛阙。科举三年一届,他们寒窗苦读数年,自全国各地经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这六试,方能来参加今日的传胪大典。
谁人不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谁人不渴望生则入阁拜相死则美谥文正,谁人不盼着实现胸中抱负尽忠报国,如今金榜即将揭晓,过往种种涌上心头,有些进士竟是在人群里忍不住偷偷拭泪。
闻攸听到人群里那刻意压低的啜泣声,心绪更加复杂起来。他这一科统共三百五十余人,道是同年,但是真正记得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前世他高中状元,赵怀远是榜眼,山东济南来的李启是探花,当然也还有其他几位同年关系会好一些。
而大部分的同年,则在今日之后,因陛下的一纸令下而远赴他乡,任地方县令等职。终其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也很难再回到京城得见天颜。
走着走着,闻攸等一行人便来到了宽阔雄伟的奉天殿广场。
所有人都清楚,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奉天殿就在眼前,而陛下正端坐在殿内龙椅上,等待着他们的觐见。
按例,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按名次分别为状元、榜眼与探花,将会被封为翰林院修撰编修等职。二甲则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其中能力出众者可进翰林院任庶吉士,是为“储相””!
其中,一甲三人与二甲可以在唱完名后进入大殿内觐见,而三甲则只能在殿外叩谢天恩浩荡。
伴随着钟鼓齐鸣,宫廷乐师们演奏中和韶乐,庄重雍宏的乐声响彻殿内外,气氛更加庄严肃穆。
当今首辅徐行道自奉天殿内,手持金册缓缓走出。所有人屏息以待,等待殿试成绩揭晓。
徐行道环视半圈,他年已花甲,却仍精神矍铄,将金册展开,高唱首名:“……殿试一甲第一名,浙江杭州闻攸。”
果然,又是他高中状元!
早有心理准备的闻攸,自然不像前世那般失态。前世他愣怔在原地,是赵怀远低声提醒他,他才如梦初醒般上前谢恩。
这一世,闻攸不急不缓地自人群中走出。一旁早有鸿胪寺官员等待,为他簪上红花后又引他进殿向陛下谢恩。
闻攸叩首谢恩后去左班站定,趁着这会功夫,他整理着繁杂心绪。
如果今日发生的事不是一场梦的话,那他确实是回到了传胪大典这一日。
他的袖中,此刻揣着份奏折——就是那道参长公主行事不端的奏折。上一世他也是提前写好,在加以修改后才将折子递了上去,然后就惹来了那场泼天大祸。
最终他被困在了那座金碧辉煌的长公主府邸里,满腔抱负不得实现。
如今,他想避开那场祸事,最好是能够直接避开他前世的妻子——安宁长公主虞明烛。她太可怕,最喜欢玩弄人心,性情又喜怒无常。
他有些惧她。
庆幸的是,折子如今在他袖中放着,想要改变前世命运,一切都还来得及。
*
赵怀远今科中的是榜眼,一甲第二,排在闻攸后面。
他的父亲,乃是当朝内阁大学士赵鉴之,曾在高宗二十七年高中状元,历经三朝屹立不倒,如今备受新帝信赖。
早在殿试过后,京城中就流言渐起,都道新帝看会在父亲面子上,点他做这一科的状元,从而来一出“父子状元”的士林佳话。
起初赵怀远也不以为然,然而时日一长,随着讲这话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他也不免有些意动。自启蒙起,面对功课经学,无论寒冬酷暑,他未曾有一日懈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传胪大典上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金榜题名那日打马御街前。
御街夸官,乃是仅有一甲三人才能享受到的荣光。走御道自午门出,着红袍插宫花,乘骏马在御街接受民众的庆贺。
这是何等的风光!
若是再真如传言所说的父子状元同朝为官,赵怀远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青史留名被后人敬仰的场景。
然而,那一日父亲进宫归家后,看到他时却只是轻轻地摇摇头。父亲入宫是为了陪陛下阅卷,带回来的消息自然也是这次殿试成绩的。
赵怀远瞬间明白,连他都听过“父子状元”的风声,父亲定然也听到过了。父亲这摇头,便是告诉自己,在殿试里拔得头筹的并非是他。
赵怀远忍不住想追问是谁,父亲却再也不肯多说什么,只又留下一句话。
“等传胪大典一过,陛下便要为安宁长公主择婿了。”
听闻这话,赵怀远更是如坠冰窟。他心仪安宁长公主一事,自然也是瞒不过父亲的,父亲早就严厉呵斥过他勿要生出来尚长公主的念头。
其实赵怀远自己也知道,尚了长公主便意味着仕途无望,终生只得个驸马的虚职。他志在内阁,自然不会做自断仕途的蠢事。
那日,赵怀远站在廊下,望着自己书房前种的那棵海棠树,终于还是吩咐下人。
“斫了吧。”
如今,赵怀远行走在这御道上,心头五味杂陈。
早在父亲让他打消父子状元念头的那一刻,有一个名字始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闻攸,肯定是闻攸被陛下点名晋了状元。
早在会试前,赵怀远就听闻过这个名字。
闻攸,浙江杭州人氏。自小才思敏捷容貌出众,有“神童”之称。他写的文章,赵怀远也曾读过。读完之后,他沉默良久,摇头自愧不如。
若是说在他心里谁是劲敌,那便只有闻攸了。
如今,首辅唱名揭晓答案,独占鳌头的竟然真的是闻攸。
赵怀远在心头高悬的石头终于落地,却也溅起来些名为羡慕与嫉妒的尘埃来。
他有些嫉妒闻攸。
闻攸不仅文采斐然,偏偏又生得好看。任他们相见多次,他都会忍不住在心头赞叹一句“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进退有度,容止可观”。
或许是因为赵怀远正行走在这深宫的御道上,而长公主自幼在宫内娇养,直到先帝驾崩才离宫居府,不知道为什么,赵怀远又想起来安宁长公主了。
他想起来那透过屏风的姣美光影,想起来她轻声对答的声音,想起来她未及笄便摄人心魄的容貌,也想起来陛下那要为议亲的决定。
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在赵怀远的心头浮现——好在,现在不是前朝。
毕竟在前朝,状元郎是可以尚公主的。
赵怀远将心头杂念屏除,他低声提醒身旁两位同年道:“两位年兄,我们不妨走得慢一些。”
他们这是要自正门前往御街,这可是他们此生唯一能过午门的机会。按例那是陛下出入专用的,再就是皇后大婚与三甲游街可以过一次。
古往今来那么多三鼎甲,走在这前往午门的御道上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步伐放缓,好好品味一下这身为读书人的最光耀的时刻。
赵怀远此刻的提醒正中了探花李启的意,他赶忙低声附和:“多谢年兄提醒。”
而闻攸,则是深深看了赵怀远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上一世,也是赵怀远提醒他们走得慢一些。
闻攸在心头低低叹了口气。
赵怀远乃次辅幼子,才华横溢,书画音律皆通。虽有位阁老父亲,却性情温和如甘草,不似其他人恃才傲物,也不仗势欺人。
也因此他们性情相投。
前世他们同在翰林院,因陛下派他们二人主修前史,加上同有书画音律的爱好,相处下来,他与赵怀远之间不由生出来几分惺惺相惜互为知己之感。
只是后来那道参长公主的折子改变了一切。
等很久之后,他们二人再次相见时,他成为驸马,前途尽毁,而赵怀远则在吏部任职,储相之资,二人境遇已是天差地别,再不同路。
原本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相顾无言,等闻攸送赵怀远出了酒楼,赵怀远站在马车前,表情复杂地看着他,轻声道:“我寄你的绝交信,看来你并未收到。”
那时的闻攸才晓得,原来他早在自己大婚后就已经送去了绝交信。
而在府里,敢扣下他的信件的,只有这府邸的主人、他那尊贵雍容的妻子——安宁长公主虞明烛。
在回府的路上,闻攸猜测着赵怀远与他绝交的原因。或许是因他下狱,将修史重任交由赵怀远一人承担,也或许是他尚公主的行为,让赵怀远觉得他人品卑劣。
但不管如何,他终究是失去了一位好友。
而如今,他又有了与旧友结识的机会。
闻攸觉得,上天真的待他不薄。
年兄是称呼同科进士为表亲近的称呼。
写完这一章的时候,感觉像是性转版的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
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也该轮到我们男主被强取豪夺了!
虞明烛:这是什么?长得这样好看,拘起来玩一下吧。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从今天开始会稳定更新了。
大概是日更或者隔日更,v前会随榜更。
虽然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有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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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传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