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漫漫。
秦晚跪在阶前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膝盖早已跪得青肿,冷汗顺着他鬓角往下流,他也不敢擦拭。下人们来来往往落到他身上的无声的目光,或打量或探究或好奇或幸灾乐祸,都像是一柄柄凌迟的快刀在无情地剜着他的皮肉。
他侍奉的,是本朝最得势的安宁长公主——虞明烛。太后所出,陛下胞姐,自小受尽先皇宠爱。世人皆知,她容色绝艳无双,性情却养得娇纵乖戾。
昨夜长公主从宫中回来便大发雷霆,摔了他前段时间送的翡翠笔洗,一并又传话——“叫他明日一早来见本宫。”
这话其实说得不重,但是她却是从宫中回来说的这话,这就让秦晚不得不多思量,因而他这才一早就跪在房前等着。
三年光阴,殿下那喜怒无常的性情,秦晚早就见识过了。这府里的罚与赏,动辄只在她一念之间。
平素里,他最得偏爱,有什么好东西除去长公主那头,便也都是尽着他这边用。
甚至长公主赐他“兰”字,赞他高洁,府里头的人各个拜高踩低,旁的面首多半被称为公子,唯有对他的称呼里缀着“兰”字。人人都知晓他得长公主青眼,便时时凑在他身上阿谀奉承。
甚至殿下也曾在床笫间柔声讲过“你与他们不同,我们之间有情分”这种话,以至于秦晚这会觉得大抵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她哪里气不顺,拿他泄一泄罢了。
等今日一过,她气消了,他再哄一哄她,他仍然会是这府里头最得宠的那位。
就在这时,身为长公主府管事的青禾推门而出,吩咐一早侯在门外的婢女们进去伺候主子梳妆,那些盛装丽服的婢女闻声便捧着手中物什鱼贯而入。
秦晚见此,忙不迭抬起来头,他压低声问道:“青禾姑姑,殿下可醒了?”
青禾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秦晚想从青禾脸上窥得些东西,比如说长公主此刻心情如何。然而青禾侍奉长公主多年,早已风雨不惊,此刻面上如常,并无异色,这叫秦晚心头愈发没底。
*
虞明烛重生了。
她从睡梦中醒来,便看到碧纱窗外佳木葱茏、花簇锦攒。尤其是那植的数棵海棠开得正盛,丝垂翠缕,葩吐丹砂,香雾空蒙。
这些海棠,原是当初她未及笄前父皇派人为她建府时移栽的。
这不对劲。
她睡前正逢寒冬落雪,院落里的海棠也因为她的吩咐被斫了个干净。再看这房内珠帘绣幕各类摆件,分明是她未出嫁前喜欢的样式。而在她跟前侍奉的青禾,此刻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
一切仿佛时间倒流般回到了过去。
虞明烛惯常叫人梳洗,待她用过早膳,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青禾在这房中,才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青禾微怔,随即就恭恭敬敬回道:“回殿下,今日是三月十九,宫里头要办传胪大典。”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殿下,兰公子在外头跪着,锦衣卫的陆大人这会也还在正厅候着。”
三月十九、传胪大典、锦衣卫,这几个词放在一起,虞明烛心下瞬间了然。
原来,现在是贞庆五年。这一年对她来说,可是印象深刻、非比寻常。
虞明烛倦声道:“叫陆檀来见本宫。”
她又起了身,朝着房外走去,唇间泛起冷笑:“去把本宫的马鞭取来。”
*
房门开了。
秦晚瞥见那华贵的用金线绣着艳丽海棠的裙角,便知道长公主此刻就站在阶上。他的视线自下而上缓缓移动,只见她云鬓扰扰,香腮如雪,罥烟眉微微蹙起,如云雾缭绕的青黛远山,柔软的唇娇艳秀丽胜过这院中海棠。鬓边金步摇含玉衔珠,流苏轻垂。
“殿下…”秦晚声音发颤,头微微仰起,故作怯态。他素衣披发,身姿纤瘦。本就生得清隽雅致,此刻眸中蓄着清泪,宛如密林中被弓弦声惊着的白鹿,也像是夏日池边随风轻晃的青莲。
他总归是好看的,可惜,却是只金堆玉养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虞明烛看着秦晚并没有开口,她扬手便是一鞭。伴随着凌厉的风声落下,是马鞭抽打在秦晚肩头的声音。鞭尾斜斜抽在他脸颊上,留下道鲜艳红痕,宛如宣纸上的一笔朱砂,反添艳色。
“你入府的时候,本宫跟你讲过一句话,可还记得?”
被鞭笞处那烧灼般的痛楚让秦晚身体轻颤,他们相处三年,讲过太多太多的话,在鸾镜前,在碧纱窗下,在暖帐内,在这庭院中,他哪里记得住自己入府的时候,她讲过什么。
若是因为他忘记了些什么,那确实该打。
秦晚颤声道:“臣愚钝…”
“你不愚钝。”虞明烛看着他,只是轻笑着,“你拿着本宫的性命去搏你弟弟前程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愚钝?”
秦晚瞬间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如无风时的风筝。他唇瓣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泪簌簌地落。
三年前,他与殿下的青山寺初遇是清流一派设下的局,清流忌惮长公主伸手入官场,便有意打听她喜好,将自己安排进府。他为清流做事,清流自然要许他好处。
就在今年,他家中幼弟参加科考。清流与他约定好了科举舞弊的手段,便是在卷子特定位置用特定语句,以此甄别卷子,许给他弟弟进士之位。
这事明明安排得密不透风,殿下又是如何知晓的?再一低头,余光里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此刻的秦晚知晓自己大祸临头,他已经顾不及其他,膝行上前几步,原本轻易迈过的台阶,此刻对他来说却是如此艰难。终于,他爬上了台阶,来到了他的长公主身前。他不敢去抓长公主的裙角,只能不停地叩首与哀求:“殿下,我知道错了…”
“我对殿下是真心的,原想着弟弟他中了进士有了前程,家里父母有人照养,我也好安心伺候殿下,没料得会出这样的事。”
“殿下,我这三年如何对您,您也是看在眼里的,是他们拿我身家性命威胁我的,我也是不想的,殿下…”
“殿下,求您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虞明烛自然也看到了身穿飞鱼服的陆檀,他身后还跟着数名手握绣春刀的锦衣卫们。
陆檀身为锦衣卫首领,今日奉皇命前来拿人。
前世的事,虞明烛记得很清楚。
就是在传胪大典的前一夜,她进宫赴宴后陛下留她叙话。
他们姐弟一块长大,感情甚笃,无话不谈,宴后叙话这事已是平常。原本二人相谈甚欢,却突然听闻宫人禀告陆檀请求面圣。虞明烛本想告退,陛下并没有避着她,直接召见了陆檀。然后——陆檀当着她的面汇报了这场科举舞弊的大案。
秦家竟是养出了两个没用的废物。
秦晚的弟弟在殿试过后的某次同窗宴会里得意忘形,酒后吹嘘时将约定的内容讲了出来。旁人当做玩笑话,然而在场的却有锦衣内卫,层层上报,最终进了陛下的耳朵里。
越听,虞明烛的心头越是悚然。她意识到那与她向来亲近的弟弟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她不确定今日陆檀的汇报是巧合,还是陛下有意安排。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要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1]
这个道理,虞明烛自然晓得,也因此她未听完便怒火中烧,伴随着惊惧,这份怒火燃得更盛。科举舞弊放在哪一朝都算得上株连九族的大案,秦晚这个蠢货,显然是没想过万一事情暴露了,长公主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个人头能不能填平天子之怒。
又或者,他才是看得最透彻的。他看出来了她与陛下之间的感情。
他在赌哪怕事情暴露,陛下会顾及她的颜面,不会将此事公开,也在赌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她会用尽一切手段护着他。
可惜,他失算了。
这世间多的是乖顺好看的玩物。虞明烛身旁从不乏清雅俊秀之人,秦晚是如此,闻攸也是如此。
想到闻攸,虞明烛鸦睫低垂,细算下来,此时距离闻攸进府也没多少时日了。
虞明烛有些乏了,她扔下手中马鞭,示意陆檀将秦晚带走:“人给你了,生死不必告诉本宫。”
听闻殿下这句话,秦晚就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在他昏死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春日里,他第一次踏进这长公主府,而那位尊贵的长公主对他曼声道。
“本宫平生最恨旁人欺瞒。”
*
博山炉内,青禾点上了帐中香,香雾袅袅升起,成丝缕状,随后她躬身退出房间。而陆檀命下属带走秦晚后,轻轻地推门而入。
不知过了多久,鸳帐里,虞明烛支颐而卧。她看着在正衣冠的陆檀,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旁人眼里阴冷多谋的锦衣卫指挥使,在她这里也不过是个摆弄唇舌功夫的裙下之臣。
没来由的,她竟然有些想念闻攸了。
这些人里头,到底还是闻攸更好用、也更好看一些,不然前世自己也不会让他成为驸马。
她刚刚经过情事,眉目里尽是媚态,容貌越发秾丽绮艳。她身子酥麻得没有力气,连声音都变得娇软。
“传胪大典这会应该开始了吧。”
陆檀闻声转过身来答道:“该在唱名了。”
而与此同时,传胪大典正在举行,新科进士与满朝文武百官也都等待着金册唱名。
终于,唱名开始。
“殿试一甲第一名,浙江杭州闻攸。”
[1]来自《大明王朝1566》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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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