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京城冬雪下得格外勤。积雪刚被扫净,一夜北风,又覆上一层细密白霜。距离那场耗尽心力的大考已过去近月,谢明夷的心绪如同这反复封冻的街面,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冰棱横生。
名次,悬而未决。
等待是无声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每一个应考学子的心神。谢明夷依旧每日卯时起身,在谢氏旁支暂居的简陋小院厢房里温书、练字。指尖研磨冻的发硬的砚台,留下清晰的墨痕,也试图压下心底难以言喻的焦灼。
这份焦灼,远比旁人更甚,也更隐秘。
京城居,大不易。金陵带来的盘缠,早已在笔墨纸砚和一日两餐的粗粝嚼用中近乎耗尽。主家免了族学束脩,却不会管旁支生活。“遴才制”大考,两年一届,竞争一届烈过一届。考题之刁钻,世家子弟网罗之众,她心知肚明。机会稍纵即逝,失之交臂便是两年煎熬。
然而,最深的隐忧,却蛰伏在她日益变化的身体里,以及那一片死寂的识海深处。
她十五岁了。属于少女的轮廓在单薄的青衫下悄然酝酿,骨骼在无声伸展。这变化细微而麻烦,随时可能刺破她赖以生存的伪装。
五岁那年,金陵族学启蒙时,脑中沉寂的冰冷机械音微弱地响过一次——「名臣系统」短暂苏醒。然而,它带来的并非狂喜,只有残酷的现状:「能量核心模块因冲突休眠,当前可用能量:2%」。
这微薄的2%,如同风中残烛,仅仅够维持她最低限度的“伪装”:压制喉结轮廓、稳定声线、强化身体抗寒耐劳能力,让她勉强撑住“金陵谢氏五房嫡子谢明夷”的皮囊。
若落榜?两年后,她十七岁。掩饰的难度与风险将成倍暴涨,入场查验只会更严苛。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寂静的深夜里,她曾无数次在心底无声呐喊,祈求那冰冷的机械音能再次响起。回应她的,只有识海无边无际的空旷与死寂。一个微渺却固执得近乎绝望的念头缠绕着她:若能上榜入仕,踏入那道门槛……是否就能……让那沉寂的系统多汲取一丝力量?哪怕只是恢复到5%?
这念头,与另一个更深、更模糊、隐秘却更炽热的执念紧紧纠缠——“回家”。
十五年了。
异世的岁月漫长到足以模糊许多细节。那个叫“现代”的地方,那个因加班猝死而离开的家乡,在记忆里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空调的嗡鸣、屏幕的蓝光、手机的震动、外卖的香气、地铁的拥挤……此刻回想,竟都镀上了一层温润的柔光,成了午夜梦回时最奢侈的慰藉。
她甚至开始“美化”那个殒命的瞬间:深夜的写字楼,凉透的咖啡,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她刻意忽略最后一刻心脏最后的剧痛和眼前发黑的绝望,只固执地抓住那份“寻常”的幻影。
“爸……妈……”心底无声的呼唤,总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狠狠攫住心脏。猝然离世,在那个世界,她成了什么?父母骤然失去女儿,该是怎样的天崩地裂?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告别,未能尽到的孝道,成了灵魂深处最锋利的冰凌,每一次想起都鲜血淋漓。
系统的存在,是唯一的锚点,是证明“那个世界”真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是她与“家”之间唯一可能的脆弱连线。唤醒它,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那一点遥不可及的归途希望。
这份希望渺茫得近乎虚妄,却是支撑她在异世女扮男装、步步惊心地走到今天的隐秘动力。
临行前,金陵母亲陈氏那双复杂难言的眼眸犹在眼前——担忧、不舍,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深沉的恐惧。母亲不愿她来京城,更不愿她踏入官场。是她,怀着对“回家”的执念,以及系统伪装的倚仗,才铤而走险,踏上了这条荆棘之路。
金陵谢氏五房只有她一个“嫡子”,沉甸甸的担子压在她的肩上。她,输不起,更……耗不起。
冬至前夕,久违的晴光终于刺破连日阴霾,积雪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冷芒。皇家书院外的告示墙前,人潮汹涌如沸水,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青衫学子、各府仆役、看热闹的百姓,将长街堵得水泄不通。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迷蒙的雾,与鼎沸的人声搅在一起,竟也驱散了几分蚀骨的严寒。
谢明夷裹紧青色棉袍,将自己隐在人群稍后的阴影里,避免与他人肢体冲撞。谢明璋在她身侧,呼吸粗重,指尖微微发颤。
“来了!放榜了!”
一声尖利的高喊如同号令,人群瞬间沸腾,又猛的屏息。几名吏员在兵丁的簇拥下,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巨大的、明黄色的榜单,粘贴在告示墙上。
无数道目光如密集的箭矢,瞬间钉向那墨迹写就的名字!
谢明夷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的目光在榜单最上方疾速扫下:
“遴才制”天晟永宁二十三年冬科取士榜
甲等:
一甲:
第一名:谢蕴之(京城)
第二名:谢宏崇(徽州府绩溪县)
第三名:谢明夷(金陵府上元县)
轰——!
周遭鼎沸的人声,呼啸的北风,瞬间被抽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三个墨色淋漓、灼灼刺目的字——“谢明夷”!
血液在耳中轰鸣,指尖冰凉一片。她死死盯着那名字,一遍,又一遍。呼吸停滞,直到谢明璋激动得近乎哽咽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手臂被狠狠抓住摇晃:
“第三!明夷!你是第三!甲等第三!”
成了!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崩断,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冲上头顶,瞬间烧融了所有冷静的伪装。她脸上竟露出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带着少年稚气的傻笑。
“恭喜明夷贤弟!”周文霁不知何时挤了过来,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郑重拱手。他也在榜上,第十一名。
“同喜文霁兄!”谢明夷回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
“明璋兄,二十名!你也在!”另一名旁支子弟兴奋回头喊道。
谢明璋肩膀骤然垮塌,长长吁出一口气,眼中泛起水光,用力回握谢明夷的手。
谢奇琅从内侧挤了出来,满面红光,难掩得色。甲等第五,虽不及前三,亦是极好的名次。他目光扫过谢明夷,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恭喜明夷贤弟了,甲等三名,实至名归!”
谢明夷压下心头的万丈波澜,面上已恢复惯常的平静,浅浅颔首:“奇琅兄过誉,侥幸而已。同喜。”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巨大的黄榜。
上榜五十人,甲等十席,清一色的“谢”字!再往下看,“谢”姓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谢氏子弟总共占了二十七位!紧随其后的林氏,有八人上榜。
一股比凛冽北风更刺骨的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瞬间浇灭了方才的狂喜。京城主家谢昀……这哪里是朝廷开给寒庶的缝隙?分明是谢家精心织就的一张无形巨网,将这条狭窄的通道,变成了谢家子弟的坦途大道!这结果,或许早在更早的布局中,就已落子成定。
寒暄未毕,礼部吏员洪亮的声音穿透喧嚣:“名单上五十人!三日后辰时正刻,于紫宸殿参加殿试!不得有误!”
殿试!
谢明夷心头猛地一震。由天子亲自策问,定最终名次,决授官高低!踏入仕途前,最后也最险峻的一关!
她深吸一口清冷而凛冽的空气,将所有的喜悦、寒意、思虑,以及对“系统”和“家”那汹涌如潮的期盼,狠狠压回心底深处。
路,只走了一半。
紫宸殿那巍峨高耸、朱漆描金的门槛之后,是更莫测的天威,与更汹涌的暗流。
***
几乎就在皇家书院外因放榜而人声鼎沸的同时,京城正北,皇城之巅的天坛,一场庄严肃穆的祭天大典正在进行。
时值岁末,兼有北方边患未靖,皇帝赢启特命太子赢昭代天子主祭,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天色已明,苍穹压着皇城连绵的殿宇飞檐。祈年坛高耸入云,巨大的圆形祭坛由九九八十一级白玉石阶托举而上,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天地的沟通。坛顶中央,青铜铸就的巨鼎“泰一鼎”早已燃起熊熊圣火,赤红的火焰舔舐着鼎身,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作响,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周遭的空气,散发出浓郁的、混合着松柏与檀香的独特气息。
肃穆的礼乐《大晟礼乐》庄重奏响,编钟浑厚,玉磬清越,鼓点沉缓如大地脉搏,穿透寒冷的空气,回荡在空旷的祭坛广场。身着朱紫蟒袍、手持玉笏的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阶下,垂首屏息,姿态恭谨。羽林卫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将整个祭坛拱卫得水泄不通,盔缨在风中微微颤动,反射着火炬跳跃的光芒。
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神圣而威严的氛围中。
赢昭立于祭坛之巅。
他身着玄黑为底、金线绣纹的太子衮服,头戴九旒冕冠,垂下的玉珠在额前轻轻晃动,遮不住那双年轻却已沉淀着威仪与沉稳的眼眸。寒风卷起他衮服宽大的袖摆,猎猎作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肩背宽阔,仿佛已能担起这万里江山的重负。
二十一岁的赢昭,是公认的未来九五至尊。他承袭了母亲林氏一族的高大英挺,眉宇间却更多了父亲赢启的深邃与内敛。此刻,他站在帝国与天地沟通的最前沿,代表他的父皇,代表赢氏皇族,也代表这亿万黎民。年轻的胸膛里鼓胀着沉重责任感,以及对煌煌天命、列祖列宗的虔诚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