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市公安局技术队办公室的空气，弥漫着电子元件低鸣的嗡响和咖啡的苦涩。巨大的拼接屏上，分割成数十个监控窗口，正以不同倍速回放着“香堂”区域内近一周的影像。屏幕冷光映在柳疏桐脸上，勾勒出她紧绷的下颌线。她坐在主控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个像素点。
技术队骨干李泽眼下一片青黑，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如蝶。“柳法医，张队，”他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目标时段，‘南越香铺’周边所有能调到的监控，包括三家店铺自己的内部监控，还有巷口两个市政摄像头，全在这儿了。时间锁定在你看到帘子掀开前五分钟到那个黑衣人袭击你后十分钟。”
张勇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妈的，这破地方死角也太多了！好几个关键路口探头都是坏的！”
“坏掉的探头本身就是线索。”柳疏桐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死死锁定在屏幕上，“凶手或者帮凶，比我们更熟悉这里的监控盲区。重点排查能拍到‘南越香铺’门口和侧面那条岔道的画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监控画面飞速切换。嘈杂的人流，讨价还价的顾客，倚在墙角抽烟的闲汉……混乱的信息流几乎让人眼花缭乱。柳疏桐的耐心在冰层下燃烧。
突然，李泽敲击键盘的手猛地一顿：“等等！这里！”
画面被放大、慢放。时间戳显示在柳疏桐被袭击前大约两分钟。画面来自斜对面一家卖纸烛冥器的店铺外，一个不起眼的高清摄像头，角度刁钻，恰好能覆盖到“南越香铺”侧面那条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入口。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帽檐压得极低的高瘦男人，正从通道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步伐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松散，仿佛在融入周围的环境。他走到“南越香铺”斜对面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拿起一本泛黄的书随意翻看，目光却如同实质的探针，牢牢锁定着“南越香铺”的门口！尤其是那幅低垂的黄色布帘！
“是他！”张勇低吼一声，拳头攥紧，“那个袭击你的王八蛋！”
柳疏桐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男人刚刚走出的那条黑暗通道深处。慢放的画面一帧一帧推进。
就在男人假装翻书的几秒钟后，那条黑暗通道的尽头，连接着“南越香铺”后墙的地方，一扇极其隐蔽、被杂物半掩着的、似乎是后厨用的老旧铁皮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缝隙里，一只女人的手伸了出来，快速地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巴掌大小的东西塞进了门外墙根一个废弃的腌菜坛子里。动作快如闪电，完成之后，铁皮门立刻无声合拢。
那只手！骨节分明，涂着暗红色的蔻丹！
柳疏桐的呼吸瞬间屏住。是她！那个在帘子缝隙里惊鸿一瞥的女人！那个……酷似林晚的女人！
紧接着，画面里那个翻书的黑衣男人似乎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他放下书，目光扫了一眼那个腌菜坛子，然后转身，看似随意地踱步，却精准地朝着正站在“南越香铺”香料柜台前的柳疏桐靠了过去！后面发生的一切，监控清晰地记录了下来：男人如毒蛇般靠近，抓住柳疏桐的手腕，阴冷的警告，将她推搡开，然后迅速钻入那条堆满杂物的岔道消失！
“操！里应外合！”张勇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女的在铺子里放风递东西，这狗日的在外面盯梢动手！”
李泽迅速操作：“我马上定位那个腌菜坛子！还有，柳法医，你被抓住手腕的画面很清晰，我试试能不能做局部放大提取皮屑特征！”
柳疏桐没有回应张勇的愤怒和李泽的操作。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只涂着暗红蔻丹的手占据了。那只手……曾经在训练场上利落地拆卸组装枪械，曾经在庆功宴上豪爽地拍着她的肩膀，曾经在出最后一次任务前，轻轻扣住她的手腕说“等我回来”……
那指骨间的力量感，那熟悉的轮廓……即使涂上了陌生的、带着血腥意味的蔻丹，也掩盖不了烙印在柳疏桐记忆深处的痕迹。
林晚！真的是你！
冰冷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她。三年叛逃的污名，毒枭心腹“夜莺”的身份，还有这只在阴暗角落里传递着不明物品、涂着刺目蔻丹的手……无数尖锐的碎片在她脑海里冲撞，几乎要撕裂她引以为傲的冷静。
“柳法医？柳法医？”张勇的声音带着担忧传来。
柳疏桐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瞬间清醒。“我没事。”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沙哑，但立刻恢复了冷硬，“李泽，立刻提取那只手传递物品的画面，最高精度放大！我要看清她递出去的是什么！还有，那个腌菜坛子里的东西，立刻让现场布控的兄弟取回来！”
“已经在做了！”李泽应道，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
很快，高倍放大的图像呈现在屏幕上。那只涂着暗红蔻丹的手动作极快，油纸包裹的东西形状不规则，但从包裹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抹极其微弱的、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光泽！
“像是……金属片？”张勇凑近屏幕，眯着眼分辨。
柳疏桐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更可怕的联想瞬间击中了她。她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法医中心的电话，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陈浩明！我是柳疏桐！立刻重新检查‘玫瑰女尸’案死者左手！重点检查她的左手拇指！有没有异常的压痕、磨损或者……缺失了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助手陈浩明有些发懵的声音：“啊？柳姐？左手拇指？我们之前检查过，没发现明显外伤啊……”
“再查！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尤其是甲床和指腹连接处！”柳疏桐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解剖室里，陈浩明看着刚刚重新运回来的、躺在解剖台上冰冷的女尸，咽了口唾沫。他戴上手套，拿起强光放大镜，小心翼翼地凑近死者泡得发白发胀的左手拇指。
冰冷的灯光下，放大镜的视野里，拇指指腹靠近甲床根部的位置，一圈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泡和**痕迹掩盖的环形压痕，隐隐显露出来！压痕非常浅，形状规整，像是长期佩戴某种紧贴皮肤的指环留下的勒痕！而在这个压痕的中央区域，皮肤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皱缩和浅淡褪色……
“柳…柳姐！”陈浩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有！有压痕！像是戴过戒指！而且压痕中心的皮肤……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撕掉过一小层皮？非常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死者在生前，左手拇指上很可能戴着一枚戒指！在她被杀害、被灌入过量伽偻罗、被抛尸河湾的过程中，那枚戒指……被人强行撸走了！动作粗暴，甚至带走了戒指下极小的一块皮肤组织！而戒指本身……极可能就是她刚才在监控里看到的，那只涂着红蔻丹的手，用油纸包裹着塞进腌菜坛子的、透着暗金光泽的东西！
“死者指甲缝里的龙涎苏合香纤维，”柳疏桐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很可能就是在挣扎中，抓挠抢夺她戒指的人时留下的！那个抢夺她戒指的人……沾染了龙涎苏合香的气味！”
目标瞬间清晰！那个涂着暗红蔻丹的女人！那个在“南越香铺”后门传递戒指的女人！那个……酷似林晚的女人！
“张队！”柳疏桐猛地看向张勇，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立刻申请搜查令！目标‘南越香铺’！重点搜查后厨！还有那个腌菜坛子！”
搜查令以最快的速度批了下来。当全副武装的刑警在张勇带领下再次冲入“香堂”，包围“南越香铺”时，那个干瘦的三角眼老板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后厨一片狼藉，充斥着劣质油脂和腐烂食材的混合气味。刑侦技术人员在墙角那个废弃的腌菜坛子里，果然找到了那个用油纸包裹的东西——一枚造型古朴、沉甸甸的暗金色戒指！戒指内圈，刻着两个细小的、几乎被磨平的字母：“R.W”。
“Rose Whisper？”李泽戴着物证手套，小心地观察着戒指，“像是某种代号或者标记……”
与此同时，另一组技术人员在后厨角落一个油腻的灶台下缝隙里，发现了几根残留的、深褐色的植物纤维碎屑！经快速比对，与死者指甲缝里提取的龙涎苏合香纤维完全吻合！
“人赃并获！”张勇看着被反铐起来、面如死灰的老板，厉声喝问，“说！那个涂红指甲的女人是谁？！戒指是谁让你藏的？！”
老板浑身筛糠般抖着，嘴唇哆嗦，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似乎在惧怕什么无形的存在。“我……我不知道……她……她戴着口罩……每次来都像鬼一样……放下东西就走……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佛爷’的人……是‘夜莺’……”
“夜莺”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柳疏桐的耳膜。她站在喧嚣的搜查现场，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那两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回荡。她看着那枚冰冷的、刻着“R.W”的暗金戒指，又想起监控里那只涂着红蔻丹的、骨节分明的手……
林晚……代号“夜莺”……佛爷的左手……
真的是你做的吗？抢夺死者的戒指，传递证物，甚至……参与谋杀？
一股混杂着剧痛、愤怒和无法言喻的冰冷的洪流在她胸腔里猛烈冲撞。她猛地转身，快步冲出污浊的后厨，冲进外面相对开阔的巷子。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却无法平息那股灼烧般的窒息感。
她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手指死死抓住粗糙的墙面，指甲几乎要折断。口罩下，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三年来构筑的、名为“冷静”的冰壳，在这一刻被“夜莺”这个代号和那抹刺目的暗红蔻丹，狠狠凿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
陈浩明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物证袋，里面正是那枚暗金戒指。“柳姐！戒指！还有……技术队在铺子里搜到一本加密的账本，李泽正在破译，里面好像有‘伽偻罗’的交易记录和代号！”
柳疏桐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巷子外，夕阳的余晖挣扎着挤进狭窄的天空，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她缓缓抬起手，隔着物证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枚冰冷的戒指。戒指内圈那两个模糊的字母“R.W”，像是一双嘲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玫瑰低语……夜莺……枷锁……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怀疑，所有的痛苦，都如同无形的荆棘藤蔓，死死缠绕着那朵带血的玫瑰，将她拖向名为“伽偻罗”的黑暗深渊。而深渊的中心，那个模糊的身影，涂着暗红的蔻丹，戴着“夜莺”的面具，正冷冷地回望着她。
她松开抓着墙壁的手，指尖传来摩擦的刺痛。她转过身，从陈浩明手中接过那枚沉甸甸的物证袋，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冷、更沉：
“通知张队，立刻突审‘南越香铺’老板。”
“解剖室那边，”她顿了一下，目光投向法医中心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看到了那具冰冷的女尸，“准备二次复验。重点……死者左手拇指被剥离的皮肤组织残留。”
解剖刀的锋刃，不仅要切开□□，更要切开这层层叠叠的谎言与黑暗。
玫瑰的刺，已经深入骨髓。伽偻罗的夜，才刚刚开始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