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市局法医中心三号解剖室的灯,白得像隆冬的雪。
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冰冷而坚硬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子,隔绝了外面夏夜的闷热与喧嚣。很闷。柳疏桐站在不锈钢解剖台前,无影灯的光从头顶泼下来,把她纤瘦的身影钉在地面上,也照亮了台子上那具刚从城东捞沙船码头附近洄水湾里捞出来的女尸。
尸体在水中浸泡时间超过七十二小时,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肿胀和苍白,皮肤被泡得发皱、发亮,部分表皮脱落,像揉皱后又摊开的劣质蜡纸。湿透的廉价红色连衣裙紧贴在浮胀的躯体上,颜色被污水浸染得发暗发乌,如同凝固的血痂。最刺目的,是暴露在破碎衣领外的左侧肩胛骨位置——那里用青黑色的线条刺着一朵盛放的玫瑰,线条在肿胀变形的皮肤上微微扭曲,花瓣边缘锐利如刀,花茎缠绕着一段荆棘,一路向上,隐没在肩颈的阴影里。
柳疏桐戴上双层乳胶手套,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校准。冰冷的金属器械在托盘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的目光掠过尸体颈部明显的扼痕、手腕脚踝的捆绑勒痕,最后落在那朵诡异的玫瑰刺青上。她拿起解剖刀,刀锋在无影灯下划出一道冷冽的银弧。
“死者,女性,年龄约在22至25岁之间。体表可见多处陈旧性淤伤,颈部索沟符合绳索勒压特征,手腕、脚踝环形皮下出血伴表皮剥脱,符合束缚伤。初步判断,死前曾遭受暴力控制及虐待。” 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朗读一份标准报告。
刀刃切入肿胀发白的皮肤组织,发出轻微的、湿滑的“嗤”声。她手法利落,避开那些因浸泡而变得格外脆弱的区域。胸腔被打开,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点甜腻的怪异气息猛地冲了出来。柳疏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肺叶呈典型水性肺气肿改变,气道内可见泥沙及水草碎屑,符合生前溺水特征。” 她一边操作,一边口述记录。助手在旁边飞快地敲击着平板电脑的虚拟键盘。“但值得注意的是,死者气管及支气管粘膜未见明显挣扎性充血水肿,肺泡腔内溺液量相对偏少。”
这意味着什么?助手陈浩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询问。柳疏桐没有看他,刀尖指向死者心脏。
“心脏表面点状出血。肝脏、肾脏呈淤血改变,但程度与典型溺亡不符。” 她手中的镊子小心地夹起一小片组织,“镜下可见心肌纤维断裂,部分区域溶解坏死。结合死者瞳孔极度缩小如针尖状,体表未见明显致命外伤……”
她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一秒,目光锐利地投向死者的指甲。十片指甲,有七片在挣扎或水流的冲刷中断裂脱落了,剩下的三片指甲缝里,却异常干净,没有泥沙,没有水草,反而嵌着一些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的、半透明的晶体碎屑,以及几丝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纤维状物质。
“提取甲缝残留物。” 柳疏桐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一丝。她放下解剖刀,拿起精细的刮匙和镊子,像考古学家清理稀世珍宝的尘埃一样,小心翼翼地刮取着那些微末的证物。每一丝刮取的动作都稳定无比,指尖没有丝毫颤抖。陈浩明连忙递上专用的微量物证收集盒。
这些碎屑和纤维,与这具从污浊洄水湾里捞出的尸体格格不入。它们太“干净”了,没有被河水完全冲刷掉,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刻意保护着,粘附在甲缝深处。
常规毒物筛查结果在柳疏桐结束主要解剖步骤时传了过来。她的目光落在报告单的某一栏,冰冷的镜片后,瞳孔骤然收缩。
“血液及胃内容物中检出高浓度新型精神活性物质——伽偻罗,代谢产物浓度提示死前短时间内曾大剂量摄入。”
伽偻罗。又是它。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柳疏桐的记忆深处。
三年前,禁毒支队新星林晚最后一次出任务前,留给她的就是一句关于这个鬼东西的抱怨:“头儿说那玩意儿代号‘枷锁’,邪性得很,沾上就脱层皮。疏桐,等我回来,你得请我吃顿好的,洗洗晦气。”
那顿饭,她永远没能请出去。
解剖室冰冷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柳疏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在薄薄的乳胶手套下泛出青白。她猛地转过身,走向角落的洗手池,拧开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冲下,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她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水珠溅落在不锈钢池壁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回响。
她低着头,水流顺着她紧绷的下巴缓缓滴落。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冲刷的手,仿佛上面沾染的不是清水,而是某种洗刷不掉的污秽和……恐惧。
“柳姐?”陈浩明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水流声戛然而止。柳疏桐关掉水龙头,抽过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当她转过身时,脸上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解剖刀般的专注。
“联系技术队,对甲缝提取物进行加急成分分析和光谱比对,重点筛查稀有香料、植物纤维和可能存在的微量制毒辅料残留。”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标志性的、无机质的冷静,“通知刑侦支队,这很可能不是一起简单的杀人抛尸案。死者生前大量摄入伽偻罗,死亡过程存在矛盾点,可能与毒品网络有关。还有,重点查那朵玫瑰刺青的来源。”
技术队的加急报告在第二天下午送到了柳疏桐的办公桌上。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并排显示着两幅图像:左边是女尸肩胛上那朵青黑色玫瑰刺青的高清照片,花瓣的线条凌厉,荆棘缠绕;右边,则是一张来自三年前的旧照片——照片有些模糊,是在一次成功的扫毒行动庆功宴上抓拍的。照片角落,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的年轻女人正笑着侧身和旁边人说话,灯光恰好落在她裸露的左肩,肩胛骨上,赫然是一朵几乎一模一样的、含苞待放的玫瑰刺青!
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飞扬,带着一股野性的生命力。那是林晚。
柳疏桐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三年,整整三年,她解剖过一百多具与毒贩有关的尸体,看过无数张狰狞或麻木的脸,却再没见过这张鲜活的面孔。所有人都说林晚叛逃了,卷走了关键情报,消失在国境线外,成了毒枭佛爷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夜莺”。警队的档案室里,林晚的名字被打上了刺目的红色叛逃标记。
可现在,这朵象征着身份和诅咒的玫瑰,却出现在一具被虐杀、被灌满毒品的无名女尸身上!
“柳姐,甲缝残留物的分析结果出来了。”技术队的李泽探头进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那些晶体碎屑主要是石英砂和一些不明金属氧化物,很常见。关键是那些深褐色纤维——经过质谱和红外光谱分析,确认是‘龙涎苏合香’的植物纤维残留!”
“龙涎苏合香?”柳疏桐猛地抬头,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
“对!这玩意儿金贵得很,原产地就东南亚那几个特定区域,国内几乎不产。它的树脂是顶级的定香剂,通常只用在最高档的香水或者…某些极其讲究的熏香仪式里。而且,它本身带有一种非常特殊、穿透力极强的甜暖木质香气,很难完全掩盖。”李泽推了推眼镜,“我们在死者鼻腔深处也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同种香气残留。”
柳疏桐的思维高速运转起来。龙涎苏合香……高端香料……熏香仪式……
“海都市,或者周边,有什么地方会大量使用或者交易这种香料?”她问,目光锐利如刀。
“这个……”李泽想了想,“因为这种玩意跟走私一个性质,国内正规渠道很少见,但地下黑市里有个地方可能性最大——‘香堂’。”
香堂。这个名字柳疏桐听说过,位于老城区错综复杂巷子深处的一片灰色地带,表面上是个经营各种奇奇怪怪香烛、药材、民俗物品的老市场,暗地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是不少违禁品流通的地下节点。
“知道了。”柳疏桐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利落。“通知刑侦支队老张,目标‘香堂’,重点排查近期交易龙涎苏合香的商铺,以及……”她的声音顿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上那两朵刺目的玫瑰,“所有与‘玫瑰’标记有关的线索。”
老城区的“香堂”如同盘踞在城市肌理深处的一块陈年苔藓,潮湿、阴暗,散发着陈腐的木头、堆积的草药和劣质线香混合的复杂气味。狭窄的巷道两侧挤满了低矮的店铺,门口挂着褪色的布幡,写着“奇楠沉香”、“苗疆秘药”、“古法香道”之类的字样。光线被高耸的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即使在白天,巷子深处也显得影影绰绰。
柳疏桐没有穿警服,一身简单的深色休闲装,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墨色如玉的眼睛。她和刑侦支队副队长张勇以及另外两名便衣刑警混在稀疏的人流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每一家店铺。张勇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脸膛黝黑,此刻也压低了声音:“柳法医,这地方水浑得很,待会儿你跟紧点。”
他们根据技术队提供的线索,重点排查了几家有嫌疑、被暗地里标记为可能涉毒的香料铺子。在一家挂着“南越香铺”招牌的昏暗店面里,柳疏桐的指尖拂过柜台上一排排贴着标签的玻璃罐。檀香、**、安息香……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她拿起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小瓷瓶,拔开木塞,凑近鼻端。
一股极其霸道、带着暖意和奇异穿透力的甜暖木质香气瞬间钻入鼻腔,厚重、深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物腥臊感——正是龙涎苏合香!和她从解剖室带出来的那份微量样本气味特征高度吻合!
“老板,这个怎么卖?”柳疏桐不动声色地问。
柜台后面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三角眼,眼神闪烁,闻言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哦,这个啊,断货了。最后一点样品,不卖。”
“断货了?”柳疏桐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闷,“什么时候能有?”
“说不准咯,这东西稀罕,得等。”老板敷衍着,眼神却警惕地扫过柳疏桐和她身后看似随意翻看东西的张勇等人。
就在这时,柳疏桐的目光被店铺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住了。那里挂着一幅半旧的黄布帘子,帘子后面似乎通向另一个小房间。就在她目光扫过去的瞬间,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涂着暗红色蔻丹的手轻轻掀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露出小半张女人的侧脸。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被狠狠抽走了一帧。
高挺的鼻梁,线条清晰而略显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即使只有惊鸿一瞥的侧影,即使隔了三年时光的尘埃,即使那侧脸被阴影笼罩、气质沉郁得如同深潭……柳疏桐全身的血液也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林晚!
那个烙印在她骨髓里的身影!那个被宣告“叛逃”、却在她无数个夜晚的梦魇中反复出现的身影!
柳疏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她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冲过去,喉咙里压抑了三年的名字几乎要破口而出!
然而,就在她身体微动的刹那,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从后面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柳疏桐悚然回头,对上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一个穿着黑色夹克、帽檐压得极低的瘦高男人不知何时贴近了她,帽檐下的眼睛浑浊阴冷,像爬行动物的竖瞳。
男人凑近她的耳边,一股浓重的烟草和汗味混合的浊气喷在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
“别碰玫瑰。”
话音落下的同时,男人猛地将她往后一搡!柳疏桐猝不及防,踉跄着撞在身后堆放的香料麻袋上,呛鼻的粉末飞扬起来。张勇等人立刻反应过来,厉喝一声:“站住!”拔腿就追。
那黑衣男人动作却快得惊人,像一条滑溜的泥鳅,转身就钻进了旁边更狭窄、堆满杂物的岔道,瞬间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深处。张勇和刑警追了过去,脚步声和呼喊声迅速远去
柳疏桐扶着冰冷的麻袋,剧烈地咳嗽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她抬起头,死死盯着那幅黄色布帘——帘子已经落下,严丝合缝,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她窒息高压下产生的幻觉。那个掀开帘子的手,那个冰冷的侧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传来清晰的、冰冷的痛感。男人那句阴鸷的警告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耳边嘶嘶作响。
“别碰玫瑰。”
是警告她远离这具带刺青的女尸案?还是警告她……远离那个刚刚惊鸿一瞥的人?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张勇喘着粗气跑了回来,脸色铁青:“妈的,跑了!地形太复杂!”他看向柳疏桐,关切地问:“柳法医,你没事吧?看清那家伙脸了吗?”
柳疏桐缓缓直起身,拍打着身上的香尘粉末。口罩遮掩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深海。
“没事。”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比平时更冷冽几分,像淬了冰的刀锋。“脸没看清。但他碰过我的手,或许能提取到皮屑残留。”
她的目光越过张勇,再次投向那幅低垂的、隔绝了一切的黄色布帘。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三年前那场撕裂般的痛楚和无数个日夜的煎熬。
林晚……真的是你吗?
你到底是叛徒,还是……从未离开过黑暗?
玫瑰的刺,已经扎进了皮肉里。
伽偻罗的夜,浓得化不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紧紧攥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陌生男人冰冷如蛇的触感和警告的寒意。但另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东西,正从被冰封的心底,一点点挣脱出来。
柳疏桐抬起手,指尖隔着衣料,轻轻按在了自己制服内袋的位置。那里,硬质警徽的棱角清晰地硌着她的肋骨。
“张队,”她抬起头,看向一脸懊恼的张勇,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惊人,“‘香堂’的监控,尤其是这家‘南越香铺’附近,无论明处的还是暗处的,立刻调取!那个黑衣男人要查,还有……”
她停顿了一瞬,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刚才掀开帘子的人,更要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解剖刀的锋刃,终于对准了那朵带血的玫瑰。
她不再是被动等待真相的法医。她踏进了那片名为“伽偻罗”的永夜,只为撕开一道口子,看清那黑暗中,到底是深渊,还是……一颗蒙尘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