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人传来消息那天,南京下了场缠绵的阴雨。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檐角,把整个城市都浸在湿漉漉的寒气里。窗台上那盆刚开得热闹的蔷薇,被雨点打得七零八落,粉白的花瓣混着泥水贴在玻璃上,像我此刻被揉碎的心。
桂花糕是下午送来的,油纸包着甜腻的香气,里面藏着张比指甲盖还小的纸条。展开来,“组织命令,今夜动手”八个字像淬了冰,笔锋里的坚决透过纸面渗出来,烫得我指尖发麻。我把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成灰烬,连同最后一丝侥幸也烧得干干净净。
浴室里的冷水一遍遍浇在脸上,镜子里的人眼尾泛红,瞳孔里盛着两团挣扎的火。对他动了心吗?这个问题像毒蛇,缠得我喘不过气。若没有,何必在他深夜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时,总忍不住站在玄关等到寅时?何必在他伏案工作时,悄悄把掺了川贝的雪梨汤放在手边?何必在听见同僚骂他“杀人如麻”时,心里像被钝针扎着,疼得说不出话?
可这份心思,从生下来就带着原罪。他是莫玄,是国民党中统的尖刀,是双手沾满同志鲜血的刽子手。老周叔临刑前脖颈上的血痕,小李姐姐被打断的十指,还有那些在伏击里永远闭上眼的年轻面孔……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炸开,把那点摇摇欲坠的温情撕得粉碎。恨吗?恨到骨髓里。这份见不得光的牵绊,本就该烂在黑暗里,见不得半点光。
傍晚他来的时候,雨还没停。他穿着件深色风衣,肩头沾着潮湿的水汽,手里捧着个狭长的木盒。风衣下摆扫过玄关的地毯,带进来几片被打湿的蔷薇花瓣。“打开看看。”他把盒子递过来,指节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冷白,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木盒里垫着深蓝色丝绒,躺着支象牙柄的小提琴弓。象牙被摩挲得温润透亮,马尾整齐发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上次见你拉《沉思》时,弓子有点松垮。”他拿起琴弓,指尖轻轻划过象牙,动作带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找城南老杨师傅做的,他说这象牙是从俄国运过来的,韧劲最好。”
我接过琴弓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他的手常年握枪,指腹带着薄薄的茧,却意外地暖和。“试拉一段?”他望着我,睫毛上还沾着点雨珠,在廊下灯光里像落了星子。
琴弓搭在琴弦上的瞬间,我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雪夜。那天我发着高烧,他守在床边读叶芝的诗,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读“倘若我拥有天堂铺就的锦绣”时,尾音轻轻颤了颤,像羽毛扫过心尖。那时我就该知道,有些不该滋生的东西,早已在心底扎了根。
“拉得真好。”他在我停弓时轻声说,视线落在我握着弓子的手上。我的手腕还在抖,音符里藏着的慌乱根本瞒不住人。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别紧张。”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的磁性,“在我面前,不用装作什么都会。”
那瞬间的触碰像电流窜过四肢百骸,我猛地抽回手,琴弓差点掉在地上。“我去换件衣服。”我几乎是逃进了卧室,后背抵着门板喘气,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衣柜里挂着他送的西装,深灰色的料子,衬得肩线笔挺。我手指发颤地解开衬衫纽扣,视线落在衣柜最深处——那里藏着把勃朗宁,枪身被磨得发亮,冰冷的金属在昏暗里泛着寒光。
换好西装出来时,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台灯的光晕在他侧脸描出层柔和的金边,鼻梁高挺的弧度,抿紧的唇线,连耳后那颗小小的痣都看得清晰。他穿了件深灰色羊毛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疤——那是上次替我挡开失控马车时被碎石划的。
“过来。”他朝我抬了抬下巴,指尖在文件上点了点,“帮我看看这个批注。”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沙发陷下去一小块,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他身上的雪松味混着淡淡的烟草香,像张无形的网,把我困在中央。文件上是关于军需调配的记录,字里行间藏着的暗语,正是我要找的机密的一部分。可我的视线总忍不住飘向他的手腕,那道浅疤在灯光下泛着粉色,像条细细的红线,把我们不该纠缠的命运系在了一起。
“在想什么?”他忽然转头,鼻尖差点碰到我的脸颊。距离太近了,我能看清他睫毛上的小绒毛,能感受到他呼吸里的热度。
“没什么。”我猛地别过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只是觉得这批注……有点奇怪。”
他低笑了声,笑声震得胸腔微微发颤。“苏安,”他忽然叫我的假名,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知道吗?每次说谎时,你耳根都会发红。”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像被泼了盆滚烫的水。他伸手,指尖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动作带着种不容错辨的亲昵。“别害怕。”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不管你有什么秘密,在我这里都可以藏着。”
这句话像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拼命锁紧的闸门。那些被压抑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像洪水般涌出来,几乎要把我淹没。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里映出的我的影子,忽然想问他,如果我不是苏安,如果我是来杀他的**,他还会这样对我吗?
“莫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被风吹动的弦,“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以后?”他放下文件,身体微微转向我,膝盖几乎要碰到我的膝盖,“以后就住在这里,春天看蔷薇爬满院墙,秋天听你拉琴,不好吗?”他的指尖顺着我的耳垂滑下来,轻轻停在我的喉结上,带着点微凉的温度,“我可以把这里的院墙再筑高些,不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心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下,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可外面……”外面战火纷飞,外面尸横遍野,外面有千千万万像我一样的人,在为他所代表的世界流血。老周叔的女儿还在等着父亲回家,小李姐姐的母亲还在村口盼着女儿归乡,我凭什么在这里贪图片刻的温情?
“外面的事,不用你管。”他打断我,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喉结,动作带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你留在这里,只看着我就好。”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我猛地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拉开安全距离。他眼里的温柔瞬间凝固了,带着点错愕,像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我有话跟你说。”我的声音在发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到我房间去说。”
卧室的灯被我调得很暗,昏黄的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扭曲着纠缠。他站在门口,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剪影。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噼啪作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决裂敲着丧钟。
“什么事?”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我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数清他衬衫领口松开的纽扣。空气里飘着他身上的雪松味,还有我发间的发蜡香。“莫玄,”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盛着的温柔几乎要把我淹没,“如果……如果我不是苏安呢?”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想碰我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你不是苏安,还能是谁?”
“如果我是……”我咬着牙,舌尖尝到点血腥味。差点就说出来了,差点就告诉他我是谢安,是来杀他的红豆,是他亲手策划的伏击里,侥幸活下来的漏网之鱼。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必呢?何必让他死得更痛苦。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动作温柔得不像传闻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莫玄。“不管你是谁,”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我心里有你。往后余生,想和你守着这栋小楼,你愿意吗?”
没等我回答,他俯身靠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拂在我脸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那瞬间的贴近,像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让我浑身一僵。爱与恨像两条毒蛇,在喉咙里互相撕咬。我攥紧了藏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在他面前软下来。
他的睫毛轻轻扫过我的眉骨,带着点痒意。“回答我,苏安。”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者……我该叫你谢安?”
我像被雷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怎么会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炸开,让我头晕目眩。
“那本拜伦诗选里的暗号,”他轻轻笑了笑,气息里带着点苦涩,“是‘寒梅’小组的标记,我认得。你第一次在戏园子里撞我,掉的不是书,是想递给联络人的情报吧?”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目的,知道我接近他的每一步都是设计好的圈套。可他还是把我留在身边,给我一栋爬满蔷薇的小楼,记得我不吃葱姜,在圣诞节拉来满院的人造雪,甚至……刚才还握着那支琴弓,说想和我守着这栋小楼。
“那你为什么……”我的声音哽咽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问不下去。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要让我在挣扎里反复煎熬?为什么不早点揭穿我,让我痛痛快快地死?
“因为……”他的指尖滑到我的后颈,轻轻按了按,动作带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因为我在意你啊……谢安……”
这声“谢安”像把钥匙,打开了我所有的防线。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他的羊毛衫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温柔和痛苦,忽然觉得手里藏着的枪有千斤重。
可组织的命令像警钟在耳边敲响,老周叔和小李姐姐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我猛地推开他,后退半步,右手闪电般从西装内袋里摸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胸口。手指扣在扳机上,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里的温柔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像被惊雷劈中。“谢安……”
“对不起。”我闭上眼,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用力扣下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震得耳膜生疼。子弹穿透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没入他左胸的肺叶。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声沉闷的钝响。鲜血很快从羊毛衫里渗出来,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在月白色的墙纸上晕开,刺得人眼睛生疼。
“为什么……”他捂着伤口,指缝里不断涌出的血染红了指尖,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不解,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是**员,代号红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的任务,就是杀了你。”
他咳了几声,鲜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染红了下巴。可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知道……”他喘着气,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你第一次……在戏园子里撞我……我就猜到了……”
我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胸口不断涌出的血,忽然觉得手里的枪有千斤重。他的视线开始发虚,却还是努力望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很软,像化了的雪。“文件……在书架第三层暗格……”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拿了……就快走……他们……听到枪声……很快会来……”
我转身冲到书架前,手指抖得连书都抓不住,好不容易拉开第三层的书,指尖果然触到块松动的木板。暗格里,放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磨得发毛,上面印着中统的火漆。就是它。我朝思暮想了一年的东西,无数同志用生命换来的情报,能扭转战局的关键。可此刻拿在手里,却像拿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只想扔掉。
我拿着文件回到他身边时,他已经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头歪向一边,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走……”他看着我,眼神涣散得像蒙了层雾,却还是努力聚焦在我脸上,“别管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是疯了。我蹲下身,轻轻拨开他汗湿的头发,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那个吻很轻,带着我的眼泪,咸涩的,像我们之间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
他的眼睛颤了颤,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了扇,像是想笑,嘴角却只溢出更多的血。“安……”他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像羽毛拂过心尖。
再抬眼时,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了。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血珠,像落了只红蝴蝶。
我坐在地上,看着他逐渐失去温度的脸,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噼啪作响,像谁在无声地哭泣。我想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可眼泪模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他的眉,他的眼,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在泪眼里渐渐融化,变成一片模糊的白。
最后,我站起身,用袖子擦掉眼泪,握紧了手里的文件。指尖触到文件上的火漆,硬得像石头。我决绝地走出这栋小楼,走廊里的蔷薇香混着血腥味,钻进鼻腔里,呛得我想咳嗽。
院墙上的蔷薇被雨水打得满地都是,粉白的花瓣铺了一层,像条通往地狱的红毯。我踩着花瓣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的小楼在雨雾里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个模糊的影子,像场醒不过来的梦。
雨还在下,把整个世界都洗得发白。我知道,从踏出这扇门开始,谢安就死了,活着的只有代号“红豆”的战士,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可为什么,心脏的位置会空得发疼,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