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疑心病

从纪栴的私宅出来,天色已近黄昏,纪栴亲自将叶新送回了御赐的宅院。

站在自家那略显空旷的四进小院门口,看着方才还让他手足无措的奴仆们,已经各自忙碌,虽然依旧显得生疏混乱,却也比之前多了几分人气。叶新心中踏实了不少。

“三郎,”纪栴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初出宫闱,府中诸事繁杂,骤然上手恐有不便。我为你寻了个得力的帮手。”

话音刚落,一名身着青绿色布裙的年轻女子从纪栴身后走了出来。她约莫比叶新年长六、七岁,相貌平平,算不上出众,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透着精明与干练。她身形利落,行动间不见丝毫拖沓,向叶新敛衽一礼,声音清脆:“奴婢柳叶,见过三公子。”

纪栴介绍道:“这是柳叶,原是我身边的侍女,做的却是书童的活计,能写一手好字,也粗通内宅一应事务。往后一段时日,便让她暂且留在你府中照拂,帮你梳理家中庶务,采买应酬。待你将府中上下都捋顺了,选出人来独当一面,再让她回来不迟。”

叶新听着纪栴这般细致周到的安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从出宫的恩旨,到这僻静的私宅,再到此刻送来得力的管事侍女,纪栴为他考虑得面面俱到。他先前因未知而生出的些许疑虑,在纪栴这般春风化雨般的倾心帮助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兄长……大恩不言谢。”叶新连忙推辞,脸上却已是感激涕零,“小弟何德何能,敢劳动您如此费心……”

纪栴摆了摆手,笑道:“你我两家渊源,你如此客气,岂不是与我见外。柳叶在你这里,我也能更放心些。”

柳叶再次向叶新行了一礼,便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干练稳重的模样。

眼见天色不早,纪栴也准备告辞。叶新将他送到门口,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临别之际,叶新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疑问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出了口:“庭梧兄,今日之事,小弟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兄长在圣上面前,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能让陛下如此轻易地将我放出掖庭?”

纪栴勒住马缰,回头看向叶新,夕阳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高深莫测:“也未曾说什么特别的。”他顿了顿,迎着叶新期盼的目光,轻轻吐出四个字:“如实禀告。”

“如实禀告?”叶新一愣,满脸困惑。如实禀告前日御苑的冲突?如实禀告自己殴打罗轨?这……这就能让陛下开恩?他越发不解了。就算真的如实禀告,圣上就一定会如纪兄所想,将自己放出来吗?若是陛下不放呢?或是降下更重的责罚呢?

纪栴只是含笑看着他,并未再多做解释,拱了拱手,便催马离去了。

叶新望着纪栴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疑惑却未曾解开。不过,他看着率领奴仆给自己行礼的柳叶,看着自己这个小宅院……新生活总算有个好的开始,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纪栴离宫的同时,宫城深处的紫宸殿中,气氛一片肃杀。

太子与二皇子一左一右,直挺挺地跪在阶下。承平帝端坐于御案之后,手中握着一管紫毫笔,正心无旁骛地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墨香夹杂着龙涎香的气息,在殿内弥漫,却丝毫不能让皇帝展颜。

二皇子叶旼年纪尚小,跪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膝盖便已酸麻难当,身子也开始微微摇晃。承平帝却像是全然没有看见一般,依旧专注着笔下的字。

终于,一幅字写完,承平帝搁下笔,端起一旁的雨前龙井呷了一口,这才将目光投向阶下跪着的两个儿子。

他先看向面色发白、冷汗涔涔的二皇子,语气平淡地教训了几句:“前日在御苑,成何体统!后给朕安分些,回去将《大学》抄写十遍,好好练练你的字!莫要今日跟着学士们画画,明日又跟着他们写诗,学了些不着调的淘气!”

“儿臣、儿臣知错!谢父皇开恩!”叶旼如蒙大赦,连忙叩头谢恩,在内侍的搀扶下,连滚带爬地退出殿中。

太子看着弟弟狼狈的背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每一次都是这样,无论弟弟犯下多大的过错,父皇永远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轮到自己,便是雷霆大怒,非打即骂,从无半分宽宥。

承平帝将太子眼中的那一丝嫉妒尽收眼底,心中更是烦躁。老二那边高举轻放,自然是因为他并非储君,将来也不会继承大统,自己精力有限,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口舌。可太子不同,他是国之储贰,未来的君主,自己怎能不抓紧他的言行举止,严加教训?

“太子,”待二皇子走后,承平帝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阶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的太子,“御苑之事,你为何不当场拿出储君的身份,严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罗轨?叶新再不堪,也是宗室子弟,是你的同宗亲眷!他罗器的孙子,便能凌驾于宗室子之上吗?!”

叶旷闻言,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带着哭腔:“父皇息怒!臣、臣当时碍于二弟在场,想着要周全体面,恐伤了兄弟和气……”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纪栴在父皇面前提及自己想请他卜算之事。

“体面?哼!”承平帝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怒意更盛,“朕看你这太子,是越发糊涂了!朕膝下只有你们兄妹三个,你和二郎,竟是一个比一个不让朕省心!小的顽劣不堪,只知道与殷昙朗混在一块。大的……”他猛地一拍御案,“朕的太子,只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说,你那天为何召见纪栴!是不是要让他为你做卜算之事?”承平帝越说越气,抓起案上的一方青玉镇纸,便朝着太子砸了过去!

镇纸啪的一声砸在太子身前,一声巨响,镇纸碎成了几块。

叶旷吓得浑身一抖,再也顾不得储君的体面,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连连叩头:“父皇饶命!父皇饶命!臣只是久未见纪栴,想着与他聊聊文学,叙叙旧谊,并无他想啊!臣不敢有违父皇教诲,行卜算之事,臣绝无此意!”

“只怕也顺便关心了一下周国公在西北的军务吧?”承平帝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

太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只听承平帝继续道:“当年纪栴初出仕,朕将他安排在东宫,为的就是他既是老国公的之子,又师从赵僧静,家学渊源,聪慧过人,能够好生匡扶于你。纪栴,国之大才,卜算乃是小道。你没有寻他胡乱行占卜之事,这倒让朕欣慰。”

叶旷闻言,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心中对纪栴生出几分感激。想来,纪栴在父皇面前,是决口未提自己曾表露出想请他卜算之事。

“东宫乃国之储贰,是为国本!”承平帝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我大梁的太子,未来的天子,行事当有决断,莫要整日里瞻前顾后,游移不定!朕膝下只有你与二郎两个皇子,真正能堪当大任的,也只有你一人。你为何总是如此自疑?”

太子听着父皇语重心长的话,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惶恐,也有一丝感动。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圣明。只是儿臣有一事不明,不知父皇为何要突然将那叶新放出掖庭?还准其开府?”

承平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罗轨一个小孩子,他懂什么?罗家这些年,怕是没少在背后腹诽朕的决定。哼,叶家的宗室,便是有罪,如何处置也轮不到他罗家来指手画脚!难道朕还要事事都迁就他罗家的意思不成?”

叶旷不敢抬头,却明白了一件事,父皇对罗家不是那么放心。还有二弟和殷家,太子心道,父皇今日恐怕是气急了,说了些心里话。

……

皇帝教训储君,自然是屏退左右,外人不得而知。

纪栴返回府中,收拾停当,与何先生闲谈。

何守宗看着自家这位三公子悠闲地品着新茶,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他就是想不明白,这位少公子,究竟在陛下面前说了些什么,竟能让那位多疑的承平皇帝如此轻易地便将叶新这个烫手山芋给放了出来?

当年纪栴不过十二岁稚龄,便已能在老周国公的书房中随侍参与议事,聪敏之处远超常人。这些年来,何守宗与纪栴之间,名为主仆,实则亦师亦友,情分非比寻常。

因此,他此刻的好奇,也就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纪栴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看向何守宗,唇边依旧是那抹清浅的笑意,只是这次,笑容里多了几分洞察世情的了然。

他没有卖关子,也没有故作高深,而是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何先生,其实说穿了,也并无什么奇巧。只因……”

纪栴微微顿了顿,语气平静地吐出了后半句话:

“—当今这位承平皇帝,实在是个疑心极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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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桐
连载中因果定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