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香气

待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纪栴方才脸上的轻松笑意收敛了几分,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他将方才众人谈论的那些人和事,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地指点给叶新听。

“方才那位王道安,是楚国公世子,其母妃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妹,与东宫太子也素有往来,为人宽厚,是可以信赖之人。”

“常康出身寒门,凭借实打实的军功才走到今日,为人正直,在禁军中也有些人脉,你有难处,或可向他求助一二。”

“至于罗家与殷家,”纪栴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冷意,“他们两家虽同为外戚,却并非真心和睦。罗器在南境独揽水师大权,殷堃则一心想在南边分一杯羹,两人明争暗斗,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而申国公俞师厚,此人才是圣上真正信赖的心腹爱将。论起简在帝心,这朝中武将,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叶新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渐渐有了一丝明悟,随口道:“那周国公他,自然也是陛下的心腹重臣,肱股之将了。”在他看来,纪家如此显赫,周国公又手握重兵,镇守西北,自然是圣上倚重之人。

纪栴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叶新的肩膀,随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并未接话。

他心中却在想:若先帝有嫡亲子嗣,或者当今圣上便是先帝的亲生儿子,以纪家的功勋与忠诚,自然无需为这些君臣之间的猜忌与制衡而忧虑。可偏偏,当今圣上是过继的嗣子,其心性本就比寻常君王更多了几分敏感与多疑。对纪家,圣上一向是既用且防,既倚重其在军中的力量与影响,又时刻提防着其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眼下朝廷的用兵关键,无疑是在南边。若当今圣上真的对纪家推心置腹,那么未来数年之内必然会到来的扫平南陈、一统天下的大战,便少不了纪家将领的身影。可是如今,长兄纪权却被西北的僵持局势牢牢牵制住,难以脱身。西北的战事,看似重要,实则在短时间内既不会有大的改变,也难以获取能震动朝野的泼天军功。

如此一来,叶新的未来,当真是难走得很。西北边陲,固然相对安稳,远离京城这潭浑水,但若论起建功立业的难易,恐怕还是南边的机会更多一些……可南边,偏偏又是罗器经营多年的地方……

纪栴只觉得一阵头疼。

叶新自然不知道纪栴心中正为他的前程这般费心考量。他见纪栴沉默不语,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有些忐忑。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赧然:“庭梧兄,小弟觍颜,还有个不情之请……”

纪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笑道:“你我兄弟,何事但说无妨。”

“就、就是柳叶姐姐……”叶新越说声音越低,脸也有些红了,“她将我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有她在,我着实安心不少。不知能否让她在我这里,再多留些时日?”

纪栴看着叶新那微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心中不由一动。哦,这小子,算起来今年也该有十五岁了,正是情窦初开,慕少艾的年纪。柳叶虽然相貌平平,但胜在精细干练,又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倒也并非不可能。

他这么一想,便也觉得无需太过避讳,毕竟是自家兄弟的私事,便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说道:“三郎这是……看上柳叶了?也是,男大当婚,你身边也确实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柳叶虽是我身边的侍女,但品性端正,你若真心待她,我这个做兄长的,倒也乐见其成。”

“啊?!”叶新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跳了起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不、不是的!纪兄误会了!我对柳叶姐姐绝无此意!我只是觉得她很像我的姐姐,有她在府中帮忙,我比较安心罢了!真的,绝无他想!”

他急得额上都见了汗,生怕纪栴误会自己是那等轻浮好色之徒。

看着叶新这幅急于辩解的窘像,纪栴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吾弟既无心也就罢了。若换成旁人,为兄割爱就是,但柳叶与旁人不同。她父亲曾经是家父的亲兵侍从,只是没有官身,柳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柳叶将来要招赘的,只是迟迟没选到好的。”

“我能帮柳叶姐姐选好夫婿,我先回去问问她。”叶新马上表态:“如果柳叶姐愿意留下,小弟一定帮她选好夫婿!”

叶新态度诚恳,纪栴语气更加温和,“她既在你府中住得惯,你又信得过她,那便让她继续留下便是。至于别的,其实柳叶的身契,早几年便已在她自己身上了。”

叶新不由一怔。

纪栴继续解释:“柳叶的母亲,是家母的陪房,所以她自小便在我身边侍候。她性子沉稳,做事又妥帖,她父母去世前,府里就为她销了贱籍。只是,一个年轻女子,若无家无业地独自在外漂泊,总叫人不放心,这才一直留在我身边,帮着处理些庶务。”

知道柳叶早已恢复了良籍,叶新由衷地为她高兴,回家的时候,叶新还一脸笑容。

至于什么身契不身契的,叶新环顾着这座小小的四进院落,加上柳叶和那几个新买来的小厮仆妇,满打满算,连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在内,也不到十口人。他自忖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需要用死契的奴仆来保守。

而且,他信任柳叶,更信任纪栴。

等正月十六,纪栴来叶宅吃饭的时候,正式问过了柳叶,她愿不愿意留在叶新身边,帮他打点家务。

柳叶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对着纪栴和叶新分别屈膝一福,道:“承蒙郎君看重,能为三郎分忧,是奴婢的本分。”

看着柳叶这副滴水不漏的模样,又看了看叶新那全然信赖的神情,纪栴不由得对叶新打趣:“三郎可得当心了。柳叶在我身边时,便是第一等得用的侍女,心思细腻,处事周全。如今到了你这里,做了这叶宅的大管家,怕是更要将这宅子上下打理得铁桶一般。日后,你这位‘甩手掌柜’,怕是要被她管得服服帖帖。”

叶新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知道纪栴是在与他玩笑。

柳叶却不卑不亢地接口道:“公子说笑了。奴婢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将小郎君的日常起居照料妥当,让他能安心读书习武,少些俗务烦扰罢了。奴婢如今既食叶府之禄,自然是要一心向着郎君,处处为郎君着想。”她顿了顿,抬眸看向纪栴,眼神清亮,带着一丝促狭的反问:“倘若奴婢身在曹营心在汉,公子难道会高兴吗?”

纪栴被她这句反问堵得微微一窒,随即抚掌大笑起来:“好你这丫头,倒是越发伶牙俐齿了!说得好,说得好!我的确不会高兴。如此,三郎,柳叶便留在你这里。还是那句话,遇到什么事,切记来寻我。”

承平十九年的正月十六,上元灯节的余温尚在,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与松香的节庆味道。

天气依旧寒冷,偶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

这日,纪栴来到叶宅探望叶新,柳叶知晓纪栴喜好清淡,特意温了一壶纪栴带来的“春分酒”,这种酒入口绵柔,后劲却不小,最宜在冬末春初寒意未消时饮用,佐以几碟腌渍的梅子、鱼干、豆干等爽口小菜。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糊着素色窗纱的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室内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也不知是谁先提起了兴致,两人竟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起来。叶新酒量本就浅,几杯春分酒下肚,白皙的脸颊便已泛起了好看的桃红色,眼神也有些迷离,话语间也少了平日的拘谨,多了几分少年人的直率。

纪栴今日似乎也心情不错,比平日里多饮了几杯,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三郎,”纪栴的目光落在叶新带着醉意的脸上,声音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随意与亲近,“待到开春,冰雪消融,我长兄周国公,便要从西北返京述职了。届时,他想见一见你。”

叶新闻言,有些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几分。周国公纪权,那可是他父亲当年的至交好友,也是暗中照拂他至今的恩人。他连忙放下酒杯,努力挺直了有些发软的腰背,语气带着几分激动与郑重:“国公愿意见我,叶新自然是要上门拜见的!”

纪栴看着他这副紧张又期盼的模样,不由失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你莫紧张,兄长并非要考较你什么。故人之子,他总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他见叶新又要端起酒杯,便伸手拦住:“好了,三郎,今日不可再多饮了。”他打量着叶新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形,温声道:“你年纪尚轻,身子骨也还未完全长成,这春分酒看似温和,后劲却足,还是少喝为上。”

叶新听话地放下酒杯,乖乖地点了点头。他此刻已是半醉,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他看着纪栴,觉得眼前的纪兄,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亲切。

纪栴身上带着一股极好闻的味道,似是清冽的松柏之香,又夹杂着几分淡淡的墨香与檀香,这味道让叶新觉得格外安心。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或许是叶新醉意朦胧间抱怨坐久了腰酸,又或许是纪栴见他醉得厉害,当酒意彻底上涌,两人都有些站立不稳时,竟一同歪倒在了书房内的坐榻上。

榻上铺着柔软的锦垫,旁边还燃着一炉幽幽的安神香,是柳叶特意点的。

两人并肩躺下,起初还隔着些许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纪栴的声音清越无比,在叶新耳边轻轻回响,像是悠远的琴声。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纪栴的侧脸上打下一片柔和的光晕,眉眼显得格外柔和。那双清冷深邃的眸子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多了几分难得的温软。

叶新嗅着纪栴身上的香气,不由自主地,向着那香气的来源挪动过去,越靠越近……

等到傍晚时分,柳叶在外间轻声呼唤,说晚膳已备好时,榻上的两人才悠悠转醒。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室内染上了一层暧昧的橘红色。

叶新先睁开了眼睛,宿醉的头痛让他微微蹙了蹙眉。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却发现自己的头正紧紧地埋在一方温热的所在,鼻息间充满了纪栴身上那股熟悉的好闻气息。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将头枕在了纪栴的颈窝处,而纪栴的一只手臂,还虚虚地环在他的腰间,两人紧密地贴在一起,亲密无间,如同相拥而眠。

“唔……”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呓语,带着初醒的慵懒,纪栴也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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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桐
连载中因果定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