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看着他小心翼翼、带着几分期盼的模样,心中一软,不由失笑:“三公子说笑了。奴婢本就是奉了临渊公子的之命来照看小郎君的,自然是一切听凭公子吩咐。只是,临渊公子这几日未来,并非全然因为公务。”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是因为南阳侯与南阳公主要从封地返京了,算着日子,不日即将抵达。临渊公子是他们的嫡亲小叔,自然也要在家中帮着安排迎候一二。”
“南阳侯?南阳公主?”叶新微微蹙眉,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两个名号,他依稀有些印象,似乎与纪家关系匪浅。
“我想起来了,”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南阳公主,好像是宗室女,听闻是先帝在世时怜其孤弱,收养在宫中,后来下嫁给了老周国公的次子,便是如今的南阳侯纪棠,对不对?”
柳叶含笑点头:“小郎君好记性。”
叶新不禁感慨道:“先帝是庄肃纪太后所出。纪家既是外戚,又有公主下嫁,如今的周国公纪权又手握重兵,镇守一方。以时下品评门第高下、论姻亲阀阅的风气来看,纪家真不愧是当今顶尖的勋戚世家了。”
再想想当年的扶风王府,论起血脉尊贵,论起与皇室的渊源,又何尝不是煊赫一时,联姻的也皆是望族名家……叶新心中一阵叹息,方才那点过节的心情,顿时也淡了不少。
与此同时,周国公府的书房内,纪栴也正对着手中的一封书信微微出神。这是长兄纪权从西北边关快马送回的密信。信中除了提及边境军务的日常调度、粮草器械的申领等事宜外,还特意用数行字,谈到了叶新。
纪权在信中写道:“……与西喀喇汗国之间,大小摩擦不断,边衅日深,战事将起。叶新困于京城樊笼之中,名为东宫属官,受君恩庇护,实则不过是陛下用以敲打罗、殷两家的一枚闲子。与其在京中蹉跎岁月,空耗光阴,倒不如寻个法子,将他调来我西北军中历练一二。弘道当年亦是以军功起家,叶新身为其子,在军中好生磨砺几年,经些风雨,见些阵仗,总好过在京城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消磨了心气。”
修长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叩击着,纪栴支着头,仔细思索着长兄这个看似大胆的提议。将叶新调往西北……这主意,其实不错。京城虽是权力中枢,却也是非之地,叶新如今根基浅薄,又无家族庇荫,久留于此,确如兄长所言,弊大于利。
只是,如何将叶新从东宫那个微妙的漩涡中安然脱身,又如何能说服那位多疑的圣上,允准他一个“罪臣之后”前往边陲重地,却是个需要细细筹谋的难题。
不久之前,叶新还曾遣人送来一份薄礼,说是得了些新进的湖州岕茶,知道自己平日里事忙,便送来一些,请自己尝尝鲜。那孩子,明明自己手头拮据,府中用度处处受限,遇到些许新鲜物事,却还不忘与自己分享。纪栴想到此处,心中不由轻轻一叹。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三郎那般单薄的身子,又疏于骑射,真要将他送上战场,果真是为他好吗?
……
叶新在东宫右卫率府的差事,过得竟比他预想中要顺畅许多。他谨记纪栴的教诲,行事稳重低调,不多言,不多看,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他身边的同僚,大多也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其中不少人其实私下里都对当年扶风郡王叶弘道的赫赫战功心怀仰慕。叶新将那些对他释放出些许善意的同僚名字一一记下,告诉了纪栴。
纪栴听后,便为他细细剖析指点,哪些人是真心相交,哪些人只是场面应酬,哪些人可以适度亲近,哪些人则需敬而远之。例如纪栴长嫂的娘家,也就是当今楚国公府的长公子王道安,为人宽厚,是可以放心来往的。而如海丰侯杨家的子弟,便只需维持表面的客客气气即可,不可深交,因为海丰侯杨直,正是兴宁伯殷堃的岳丈,殷昙朗的外祖父。
再有便是那日在御苑湖边救下叶新的千牛备身常康,如今已因功晋升为千牛卫郎将。此人出身寒微,是凭借实打实的战功被天子亲手提拔起来的,为人正直可靠,也是可以多加来往之人。
慢慢地,叶新在纪栴的指点下,开始有选择地与其他一些勋戚子弟以及如常康这般的寒门将校搭话。当值的时候,偶尔也会凑在一处,在右卫率的偏房吃个便饭,听他们说些军中的趣事,或是朝堂上的逸闻。
比如说,当今东宫太子的日子,其实也并不比他好过多少。
皇帝陛下对太子寄予厚望,管教也因此格外严苛,动辄训斥,急眼了甚至会抬手打人。太子叶旷的脾气其实并不算温和,只是那股气轻易不敢对外人发作,便只能对着东宫的内侍宦官们使,对他们这些千牛备身和右卫率的将士倒还算过得去,对东宫的属官们,也勉强能称得上一句“礼贤下士”。
叶新听了,心中暗忖:这不就是窝里横么?原来太子殿下,也是个窝里横啊。只是他冲着近侍发脾气,而自己只敢在心里横。
端午节的时候,叶新特意备了些节礼,亲自送到宫城北门,交给了富祥公公。富祥公公见了他,笑得合不拢嘴,收下节礼后,又拉着他低声嘱咐了几句,让他在东宫当值不必太过担心,皇帝陛下对东宫看管极严,等闲宵小之辈也不敢在那里胡乱造次。
富祥公公还特意提醒叶新,要多去周国公府走动走动。上一代的情谊是上一代的,这一代的情谊,便要靠郎君自己用心去维系了。
叶新明白,这是掏心掏肺的实在话。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平淡而过。这年的腊月,是叶新出宫后,第一次在宫外过年。没有了宫中那些繁琐的规矩和压抑的气氛,坊间处处张灯结彩,爆竹声声,热热闹闹的,充满了烟火气。柳叶带着府里的下人洒扫庭除,采买年货,将小小的叶宅也布置得喜气洋洋。
她还特意告诉叶新,府中原先那几个拨来的奴仆,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平日里还嚼舌根,她已寻了个由头,杀鸡儆猴,以偷盗主家财物的罪名,将人捆了送去了官府发落。她已经在牙行里相看了几家身家清白的,等过完年,让叶新自己去瞧瞧,选几个有眼缘的签下身契。可以选那种父母都在宅子里当差的,年纪稍长一些的半大男孩,跟着叶新出门也能更得力些。
柳叶一边麻利地指挥着下人干活,一边心中暗想:若是扶风王府还在,小郎君何等金尊玉贵,哪里用得着自己来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承平十九年的正月初八,叶新依着礼数,往周国公府给纪栴拜了年。几日后,他又被纪栴派人相邀,去了广恩坊隔壁那处纪栴的私宅。这一次,除了纪栴,还有楚国公府的长公子王道安,那个救过他的千牛卫郎将常康,以及另外几个面生的年轻人,也都在座。
纪栴那处位于广恩坊的私宅,今日比往常热闹了不少。
一踏入庭院,便闻清谈笑语之声隐约从书房传来。今日在此的,果然都是纪栴关系不错的朋友。叶新只认得楚国公府的长公子王道安,以及那位曾在御苑救过他的千牛卫郎将常康。其余几位,皆是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衣着考究,神态从容,想来也非寻常出身。
叶新一时也记不住这许多名字,只得跟在纪栴身后,一一作揖行礼,口称“某某兄”。众人见他是纪栴亲自引荐,又听闻他便是那位扶风王府的遗孤、如今在东宫任职的叶校尉,倒也都客客气气地回了礼,只是目光中难免带着几分探究与审视。
纪栴将叶新留在自己身边落座,也未曾特意让他与众人应酬。叶新便也乐得安静,垂首品茗,竖起耳朵听着纪栴与在座诸位纵论天下,谈古说今。
今日在座的,多是京中消息灵通的世家子弟,或是如常康这般在禁军中任职、能接触到一些内廷消息的青年将校。他们谈论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当下的朝局与边事。
“……听闻南陈国主近来龙体欠安,几位皇子为争储位,已是明争暗斗,朝中亦是派系林立,怕是撑不了几年了。”一位叶新不认识的年轻公子说道。
“南陈若乱,正是我大梁一统江南的良机。”王道安接过话头,语气沉稳,“只是,那长江天险,不易逾越。且南边水师,大半掌握在绥阳郡公罗器手中。听闻罗家在南境经营多年,与地方士绅勾连颇深,隐隐有养寇自重之嫌啊。”
常康出身行伍,对军中之事更为熟悉,闻言也道:“罗将军用兵,确有其独到之处,尤擅水战。但其麾下将领,也多是罗氏族人或其一手提拔的亲信。若说他全无私心,怕是也未必。”
又有人提及:“与罗将军在南境分庭抗礼的,便是申国公俞师厚将军了吧?俞将军麾下多是北地悍卒,不习水战,这些年在南边,怕是也被罗将军压制得不轻。”
“还有那兴宁伯殷堃,”另一人嗤笑一声,“仗着自己是先皇后胞弟,屡屡上书请求增兵南境,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真当军功是那么好捡的么?”
叶新对这些朝政军务之事,向来不甚了了,此刻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云里雾里,头昏脑胀。他努力将那些陌生的名字、官职、地名一一记在心里,权当是增长见识,开阔眼界了。
待到日暮西斜,众人尽兴而散,纪栴却特意将叶新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