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湘没去伯父的灵台观,而是跟着主母回了颜家。
回颜家,我自然不是为了照顾“患病”的主母,主母领我回永福坊,当然…是为了…痛痛快快地折磨我。
她对我鄙夷,我对她嫌恶。
主母,命我嫁给郑家人,她让我嫁给郑贤妃的亲哥哥。
颜家主母的郑,和宫里那位郑贤妃是同一个郑。
我憎恶至极。
他们不是旁支,不是远亲,就是血脉亲近的一家人。
贤妃的哥哥,郑家那位郎君,是太常寺少卿——郑少卿。
嫂嫂告诉我,郑少卿愿意抛弃郑姓,愿意入赘颜家,愿意入赘洛阳侯府,更愿意娶我。
郑郎君愿意娶谁,与我何干?
我,不愿意。
我面上有疤,双耳不灵光。
可两万两千户的封邑,全长安、全天下没有第二个。
洛阳侯嫁去郑家,郑氏全族人背着我辱我骂我,全家上下笑我杂种,可怜我听不见半个字,任他们欺任他们辱……
享着我的爵位食邑,到头来还要说我高攀。
让世人赞他们郑家仁义收容,早晚有一日,我会被郑家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颜家主母,假惺惺,假仁义,笑里藏刀,会使阳谋算计,会筹阴谋诡计,每日想出千万种新奇法子迫害我。
她把祖父留给我的嫁妆物归原主,还给了我。
当真是还给我?
她是要名正言顺地将祖父的钱财,赠送给那位郑少卿。
自以为是装着好心人把我往火坑里推,论纯坏至恶,和如荻的亲爷后娘相比,还是颜家主母更胜一筹。
见我没了太子妃,没了皇后的身份做筹码,不能为颜家带来荣光,于是又来折磨,我又能像儿时那般任她随意凌辱?
“弑母”是重罪,“杀母”是大罪。
此生的心酸凄苦皆来自她,我恨不能一条白绫,断她头首,悉心照料,亲手送她上西天。
若不杀她,难解我多年苦恨。
我穿针引线,我刺青墨刑。
若非嫂嫂侄儿拼死阻拦,我差一点儿就能缝上主母的嘴,再绣一朵儿血色的红花,这样才寂静漂亮……
我回颜家,是回颜家小院,我和善华的小院,也是我和阿湘的小院。
今日去,往后再不迈进颜家半步,我和阿湘还有一些旧物要带走。
不巧,黄昏时突如其来一场暴雨。
大雨下了一夜,至次日天明才歇住脚。
雨,困住我和阿湘,这也是我在颜家的最后一夜。
日出,雨水淋漓着夏日清晨。
一夜暴雨,小院一地破败狼藉。
越王府和颜家宅共用的一堵围墙,那道隔开两府的屏障,被倾盆雨水冲垮。
阿湘踩着轰塌的砖石,朝墙外看。
“娘子,你看!”她高声惊呼。
何须惊呼,墙那边是越王府,我们也曾住过,有何种别样新鲜?
“这是世子的……不……是圣人的……”
阿湘大叫着,隔得有些远,我听得断续。
待我走近了,闻声看去。
墙的那一边,曾是庆王世子的住所,我看得仔仔细细。
这道院墙,从前高,今时矮。
原以为,我与圣人,隔着星河人海,是殊途异界之人。
不想,却是自小相邻而居。
两地,两人,竟然仅有一墙之隔。
墙厚如山,墙薄如纸。
哭声能闻,笑声能达。
围墙之外,我竟从未想过。
好在,这墙分明不高不矮。
却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一边天河,一边黄泉,恰如“天人永隔”。
墙的两边,实乃异世之界。
人死了,墙倒了。
物是人非,人事全忘,旧日恩情也如墙倒山崩。
善华死了,阿兄死了,颜家,这个小院于我已经没有多少可留恋的……
“天亮了,雨停了,走罢。”
我不再追忆逗留,同阿湘说道。
离开颜家,离开庆王宅,我和阿湘不去洛阳侯府,而是逃往城外杏子林。
京畿王侯将相,无诏不能离开京兆。
离开太极宫,离开长安城,不在太极宫,不在长安城,不在芙蓉园,我最远只能抵达城外杏子林。
长安城外杏子林,是我那个名义上的祖父,留给我的嫁妆。
因常有狐鬼妖魔出没,主母弃如敝履。
当年,为给袁小一个安身之所,我将杏子林交付与他。
岂知,袁小把它当做政事,日日兢兢业业,一草一木归齐听封,打理得漂漂亮亮,有模有样。
夏日送黄澄澄鲜果,秋日送蜜蜡色杏干。
积年累月,袁小不停修建修剪,杏子林,终于不来狐鬼,也再没了狸猫狐貉出没……
三司会审平王,朝廷急着办案。
平王宅,冯家,如荻所有诗文书稿棋谱,我趁乱抢了回来,日子太快,事情太急,如荻的墨宝不多,里面还夹杂着逆贼李三的破烂字,好的坏的全部混在一处,我一并带着。
如荻在黔地,每日受着劳作的辛苦,我送银钱,我写信去,若还叫人代笔,实乃假意,我都吃不下读书的苦,又如何宽慰如荻忍受耕耘的艰辛?
夏日,又是一病。
昭阳长公主又病了。
公主自幼体弱,病体难愈,一年几回,这一年昭阳被送到凉国公主的观音禅寺,童太妃贴身照料,我三不五时就去探望。
记得有一日,我在杏子林,正开轩苦读,猛一抬头,只见三个人六只眼睛眼巴巴瞧着我。
华阳长公主两只眼瞪得滚圆,她怒不可遏,安阳抱着她的新娃娃,小嘴巴翘得比枝头还高。
“颜冰鲤——”
华阳长公主气急败坏。
“颜非仙,你这个杂种!”
李媁媁破口大骂。
“说好了咱们都不读书,都不识字,你这是做什么?读书,你竟然读书?你竟然偷着读书?偷着认学问?你留本宫和安阳不识大字……洛阳,瞧我怎么收拾你……”
我闭门不出,偷着读书,空留华阳、安阳两位长公主目不识丁,自己暗中咬文嚼字,让两位公主成了名副其实的白丁。
“姊姊是个叛徒……”安阳大声疾呼。
华阳、安阳怕我苦闷,特意来寻我,陪我玩乐嬉戏,却见我独自背叛她们李氏姐妹。
华阳抢过我手里的“邪物”,将其扔在地上,踩了又踩,踹了又踹。
我笑得乐不可支,长公主说,要将我绑在杏子树上晒成人干,我要想法子狡辩。
“耳朵已经不便了,若再不识字,再来一回抗旨不尊,妾焉有性命?”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公主们才不听我胡言乱语,沈驸马战战兢兢,急忙拾起那本“邪物”,将它归置于书案。
阿湘识的字,认的诗文,已然不够用了,巧在溧阳长公主受太后所托,亲自来瞧我。
冯太后,日理万机,童太妃,照料病女,两位太极宫贵人,各有儿女,偶能记着我,我已知足。
儿时不学无术,少时夙兴夜寐,溧阳长公主说我一世颠倒,没条没理。
纸上诗书,经典策论,多的是不明白之处,我请溧阳长公主为我引荐名师。
没几日,溧阳从太极宫,为我带来了昔儿。
昔儿,灵灵巧巧一张百花面,钿着百花好颜色。
她样貌灵秀,她才思敏捷,她的绣颊上绣着锦绣才貌,她一来,为我的杏林,增添了许多光亮颜色。
同吃同住,贴耳交谈。
一连过了几日,我才想起来问话。
我问昔儿,“你样貌才情如此出众,竟不是六局女官?本侯在宫中,为何从来没见过你?可是才入太极宫?”
“奴婢常在掖庭,是罪臣之后,先父是襄王府属臣,还望女侯收容……”
昔儿匆忙下拜,一五一十与我道清身世来历。
我若不收容,她又要回到掖庭。
“可还有家人在世?”我问。
“家慈尚在,还有许多姐妹……”
昔儿说,阿湘贴耳告与我听。
有母亲,有姐姐,有妹妹,并非孤身一人留在世间。
她纵有杀我的心,也有无数软处,冤家,仇家,死敌,我忍不住叹气。
我至死忘不掉渔阳县主,我记着渔阳县主的本事能耐和报复手段,难免心有余悸,可木已成舟,“嫁娶”已成,我没理由再送昔儿回太极宫。
昔儿,人如泉水一样空灵澄澈,我抵不住娘子的才貌,鬼使神差最终还是留下了她。
摘着甜杏子,晾晒杏干儿,每日学书,研读诗文,修身养性,不见真仇敌,不碰真冤家,不遇真对手,我的日子舒心平淡,一日一日如潺潺流水般,舒舒服服,缓缓而过。
杏子林,没有步步为营,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你死我活。
我慢慢忘却长安,慢慢忘却颜家,慢慢忘却前尘旧事,慢慢与太极宫李家再无交集……
万籁清明,清风徐来。
这样的日子,纵是至尊神仙驱我逐我,我也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