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后病愈,我见势退回东海湖投食喂鱼……
兴庆宫病中,太极宫不生事端,长安城未成祸事,益州安定,平卢大捷,太后多重喜气在身,病气全消。
华阳的皇后花树冠,给宗室女子加封食邑,许平王妃英亲王嫁娶,无功赐阿湘为正二品郡君,无故追封善华做了黔国夫人……我胡作非为,险些搬空太极宫。
我所有的任性妄为,越权不安分,冯太后不做处置,更不曾追究,太后处处由我任意胡来。
冯太后不崇道不信佛,更不信巫蛊厌胜之术,能治人生死,衍化是非,主宰成败。
薛太妃,怪力乱神非真,意图谋反阴谋诡计,非假。
罪妇人以巫蛊之术诅咒当今圣人,就是诅咒毁坏冯太后的毕生心血。
其心可诛,其人该杀。
薛太妃一条人命,纵死千万次,也抵不过鹤奴一根指头,皇太后如此说与六宫。
“毒妇,罪大恶极的毒妇!我的儿女……你们兄妹不和,原是这毒妇暗中作祟。”太后言,“先帝去时,予见她儿女年幼,各个无知,竟生了善心留她一命,不让这毒妇为先帝殉葬。”
我与圣人不和,互相刁难,相看两厌,多年积怨,由来已久。
鹤奴性情不定,太后以为,是巫蛊之错,狸奴恍恍惚惚,太后心想,是厌胜之错。
冯太后舍不得责备大儿,也不愿责难养女。
她便将所有过错一齐推给薛太妃,想借巫蛊祸乱之名,以解圣人和洛阳侯之怨仇,让亲子与养女重归于好。
我尚未开口挑拨,太后早将万般错全归于薛太妃一人之身。
冯太后,一条白绫赐死薛太妃。
行刑之人,自然还是我。
郭贵妃,薛贵妃,前朝贵妃,凡是贵妃,都死于我手。
荣王、梁王、瑞王、兄弟三人被囚于太液池的蓬莱岛。
至于齐王,宁王各自囚禁在王宅,无诏不许迈出宅门一步。
金阳,淮阳两位长公主,依旧是公主,韦驸马遭贬谪,淮阳公主被太后当面训斥……我心大笑。
圣人宠爱薛淑妃,太后心有顾忌,暂饶了薛淑妃之母。
薛氏一族羁押刑部,全族秋后流放,在太极宫为非作歹,纵是宠妃母族,依旧没有半分回转的余地。
陛下偏爱薛淑妃,太后便轻饶薛氏,圣人不赦免如荻,太后也不放行。
太极宫母子之争,从那时起,子赢了母,也是从那时起,我的败局已定,我的生死早就有了数目。
颜家主母患病,我想回颜家照料看望,我违着心同太后请求。
太后,准许我出宫。
我真正的离开太极宫的那一天,无人相送。
人人只当我出宫小住几日,十天半月便回。
当然,除了祝贵人,他手脚懒惰,心眼却活。
祝公公拦着我的去路,他仗着圣人的势无法无天,甚至于越矩,拽着我的衣袖。
他又哭又闹,他又跪又拜,不愿让我回长安为嫡母“敬孝”。
他大喊大叫,以性命要挟,“娘子今日若是走出太极宫,奴婢他日何来性命?”
圣人派他时时窥探我,我反客为主,我便是死也不能无声无息悄然而死。
这些时日,万事皆为我指使,事事全经祝贵人之手,圣人若要惩处我,他的权臣宦臣照样逃脱不了干系。
祝贵人不是我的身边人,他的性命与我何干?
这一春半夏,我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一笔一笔,罄竹难书。
此时若再不走,等圣人回了长安,祝贵人性命保与不保,我不知晓。
我该在掖庭里住多少年月,我心知肚明,我算得一清二楚。
“娘子何日回宫,奴婢去接您?”祝公公大声问。
我聋了,听不见了,又何来答复。
甩开祝贵人,我带着阿湘,终于走出了太极宫!
宫门外,伯父带着花攒儿来接我。
颜家主母也在。
她站在车马旁,看着不像个病人,脸色比冯太后还要红润几分,她带着阿兄的小儿子,特意来看我笑话,我戴着帷帽,对她视而不见。
六岁的花攒儿,小娘子梳着道士发髻,小道童模样,甚是可爱。
五年前,我记得我第一次进掖庭,就是为了她。
伯父多年前入道,前前后后,一生未娶,无妻无妾,无儿无女。
颜相告诉我,他年少之时本是要娶妻的。
可惜,一句话没说到那位娘子的心坎里,笨嘴拙舌惹得小娘子不高兴。
少时的颜相又羞怯踌躇,躲在家中几日不曾露面。
不曾想,就在这短短的几日里,那位娘子就另嫁了,仅几个日夜,心爱之人,就再也哄不回来了……
颜相不敢登门再见那位娘子,只能躲在暗处左等右等,等什么?
等的是那位娘子丧夫。
苦苦煎熬等了几年,伯父没等到那位娘子和离、丧夫,只等到心爱之人病故的噩耗。
那位娘子是宗室之后,姓李,是李娘子。
李娘子生女儿,女儿生外孙女,外孙女生花攒儿。
到这时,已是四十年后。
婚丧嫁娶,兜兜转转,男婚女嫁,来来去去,花攒儿又姓了李。
颜相再见李娘子,岁月,已过了三十多载。
花攒儿是宗室之后,她在掖庭,自然是逆王逆党之后。
她也是四十年前那位李娘子唯一还在世的后人。
伯父处处询问,先向先帝讨情,又请我从掖庭把花攒儿抱出太极宫。
伯父说,他年少之时,不是神仙大能,能通人心,也不是鹦鹉寒皋,会说人语,更不是天家圣人,能以上谕皇命,拆散鸳鸯,夺人所好,强留人和心。
各有脾气,各有意气,千般离索,万种离散,两相斗气,这才错铸了他一辈子的悔意。
我听了,无言以对,只在心里念叨,伯父一生不得李,全归咎于他的咎由自取。
他四十年不忘初心,日日受困,活成一副自以为是的懊悔深情模样。
我丝毫不觉动容,更生不出半点同情怜悯之心,我心觉伯父顽固不化,荒唐度日,轻重不分,自作自受。
逝者已逝,何必再忆?
颜相,我名义上的伯父,我看着他,他分明是个智者,竟也于情爱一事上畏缩犹豫反复沮丧,我道稀奇。
年少错失所爱,又用一辈子追忆。
他究竟是智者还是蠢人,仍待我仔细商榷。
我将李娘子抱去灵台观,指着颜相,对着不满两岁的花攒儿说,“看好了,瞧仔细了,往后,他就是你的亲阿爷了!”
我对伯父说,“阿爷,莫要再含着泪追忆李娘子,阿爷多活几年,把怀里这位李娘子抚养成人,悉心看顾好花攒儿,才是正经大事。”
伯父抱着花攒儿,想是气极了,他说我聪明早慧反而误了人事,白白耽误一世。
他说我世故缠心,不得禅心,更不谙男女真情真心,不该生在公卿门户,最该生在帝王之家。
那一日,颜相不断驱逐我,伯父驱赶我出灵台观,他让我赶紧回太极宫,回到最能蚕食滚热人心的皇权魔窟,回到勾心斗角不存真心的冰冷之地。
他说太极宫,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不以为意,我并不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