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陈懿点开母亲的朋友圈。
发现里面更新了一张合照,里面人很多,都是他不认识的。
点开照片,两根手指放大,对着那些人脸一个个辨认,猜测,应该都是陈欣池叔的同事,聚在酒店包间里,大台上摆着一个造型豪华的生日蛋糕。
对了,前几天是池叔的生日,他本该记得的,然后至少给家里打个电话,祝叔叔生日快乐,再随便说些场面话。
他能转学进新学校,叔叔的功劳少不了。当初是他买了烟酒,亲自邀请校长出来吃饭,打点好关系,才这么顺利地转学。
陈欣一般都会提醒他要懂得感恩,至少装也要装个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池叔叔生日,她没有打电话给自己去给寿星送个祝福。
但是池争却可以从学校请假,站在父亲身边,白皙修长的脖颈从整齐校服伸出来,顶着一个已经和以前那个被人笑是娘娘腔的大头傻子不一样的漂亮脑袋,栗色的头发显得他很乖,像是真的很乖。
可是他会坏笑着把自己的作业从二楼扔下去,看他狼狈地去捡起,然后抱着肚子,像电视里夸张的演角一样哈哈大笑。
等他从池塘里捞起自己湿透的书本,有些难堪地看二楼那个发亮的黄色方块里晃动的人影,想要破口大骂却碍着房子里还有陈欣池叔,还有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他们都知道这个重组家庭的复杂和两兄弟的鸡飞狗跳。
池争羽毛般的睫毛轻轻眨动,朝他的方向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唇前,用口型说。
你活该。
陈懿哑口无言。
他确实活该。
要不是因为他,池争也不会落下后遗症。
从小比别人发育慢的弟弟在上了高中开始抽条,一下窜到一米七,说他真的和陈懿同龄也没什么毛病,只是一双眼睛稚嫩懵懂,总是透着不谙世事的傻气。跟在陈懿背后,是一条高大而棘手的尾巴。
池争的双腿是很健美的,从那时开始就被众人期待着发展成一名运动健将,或者日后去做个模特也会很吃香。
他像是天生就明白何为优雅,身段、体态都在不知不觉中趋近成人的标准,一举一动都有中天然的美感。和这样的弟弟相比起来,陈懿就少不了要被朋友开玩笑调侃的时候。那些不走心的狐朋狗友,但凡见过他弟的,都问他这弟弟是亲生的么,怎么弟弟是天鹅,哥哥是个鸵鸟。
陈懿都没怎么计较,男人么,要那么好看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唯一一次生气。
是在一个冬天,陈懿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又冷又干燥,他有点感冒,擤鼻涕的时候鼻子擦破了皮,看着红彤彤的像圣诞老人的坐骑麋鹿。谢嶂来他们班找他,手撑在他的桌上,盯着那张脸看了半天,陈懿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忍着不舒服坐好仰面看他。
那时候他和谢嶂还只是普通竹马的关系,谢嶂对他也从来不藏着掖着,想到什么说什么。
谢嶂看着那个红红的有点肿起来的鼻子,突然说:“你弟弟来找你了,找到我们班去了。”
陈懿明显愣了一下,闷闷的声音从喉咙里出来:“哦。真的?”
“他长得挺好看的。”
“.......”陈懿低头,很惊讶的发现自己心里好像密密麻麻的有点淡痛。“哦。”
“真的,比你好看。”谢嶂是笑着说这句话的,他和陈懿开玩笑,想看他从脸上拉一个嗔恼扮凶的笑,和往常一样骂他。
可是那次陈懿没有,也许是感冒脸太热,涨涨的不舒服,所有的不爽快都变本加厉地发作了,连带着他之前因为被和不喜欢的弟弟拿来对比积攒的委屈和嫉妒都当成旧账翻出来。
他丢掉手里的笔,起身走出教室,没有理会在后面嬉皮笑脸的谢嶂。
谢嶂的笑僵在脸上。
急忙跟了出去。
看见陈懿站在池争面前,池争那时候比陈懿还高一点,栗色的头发微卷,眼睛很大很长,眼角微微下垂,看着跟大狗似的,献宝一样把手上的围巾递给陈懿。
“哥,我记得你没带围巾,晚上降温很快,怕你冷到,回家给你拿了。”
旁边教室前门后门钻出几个女生的脑袋,脸红红地看着这个不知道哪个初中部来的学弟,殊不知对方就在隔壁读高一。
谢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关心照顾哥哥的小弟,靠在墙壁吹了声口哨。
本也是调侃,这声口哨听在陈懿耳朵里却格外刺耳,他将其认为是谢嶂对于池争的好感摆在台面,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对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赞赏有加,当着他的面把两人的脸皮撕下来比较,啧啧得意像发现了新大陆。
陈懿抓起池争手里的围巾。
池争眼里马上涌起笑,顿时周边都黯然失色了。
下一秒陈懿却把围巾扔在地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条围巾太旧了,我本来是打算丢掉的。”
“哥......”池争被他当面针对,也是委屈难过的,但是当下对陈懿的身体更是看重,他知道陈懿性子比一般人都怪些,从小到大被他冷嘲热讽甚至拳脚相向都是习惯了的,赶紧从地上捡起围巾,还有点不依不挠地求他,“天气很冷啊,你都有鼻音了,先凑合着保暖,晚自习结束后我们去买条新的——”
“你听不懂人话吗?”陈懿打断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做只会让自己的名声变差。陈懿知道,但是他真的不想再装了,狐朋狗友都来了,聚在一边看热闹。一直以来他在他们面前伪装自己对同父异母的弟弟很有亲情,在这个拼接的温情世界里装得十分融入,今天他不想忍耐了,借着醉酒一般爆炸的情绪,他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对池争说了私底下说的话。
果不其然,池争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许还不够他遭到后来的池争的报复。
那天晚上飘零的不大不小的雨点,在路灯下成了扎入柏油马路的针。
陈懿在议论纷纷中转身离开,留下拿着围巾颓然低头的池争在教室门口被无数路过学生围观。学生们在遇到八卦和变故的时候是很有扩散意识的,他们的笑声和打抱不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陈懿一律都当没听见,找回被自己随意丢掷在桌上的笔,翻开习题开始读题。
谢嶂也走了进来,还不忘往身后看。
“你们闹别扭了?”
纸张上沙沙移动的笔尖留下难看的字迹,陈懿垂着眼睫,鼻子红红的,堵着很难受。他确实冷着了,今天晚上回去得喝感冒药,不然第二天会很严重。
谢嶂脱下自己校服外套,塞进陈懿怀里。
“穿上吧。”
陈懿正是心里恨着他的时候,潜意识里觉得怀里的外套是不干净的,但是他抬头看着搓手心的谢嶂,又觉得没有什么惩罚方式比让他冷着更好了。于是他将外套穿在身上,把领子拉高了,两层外套也看不出来。
晚自习下课铃响,人群涌出大门,陈懿和谢嶂也在其中,两人家离得很近,通常都是一起回家的。出校门的时候陈懿拉开外套拉链,把外套从自己身上剥下来,还给谢嶂。
这一幕被站在大门等着接哥哥的池争看见了。
其实他本来没有和陈懿回家的习惯的,他哥哥不喜欢看见他,只跟邻居回家。
穿了对方的衣服,却不肯收下自己大老远拿过来的围巾吗?
哪怕装一秒,都那么不情愿。
池争的脸色沉了沉,但是快步走到陈懿前面的时候,他还是没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太没礼貌。
“哥。”
陈懿停下步伐看他。
“你不觉得今天有点过分了吗?”
“你浪费我回家的时间,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知道对方在表达什么,陈懿却不打算给他面子。
“如果怕自己的劳累浪费的话,一开始不去做这种多余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谢嶂单手拿着背包,好整以暇看他们,平心而论,他无所谓陈懿怎样对待他弟弟,经过这个晚上,他也明白自己的好兄弟并不喜欢这个表面弟弟。他和陈懿一样,是个道德感不强的人。
“我先回家了。”
“有什么误会,你对我哪里不满意,我们摊开来讲讲不行?”
陈懿扭头就走,池争穷追不舍。
他人的体温越靠越近,独属于厌恶的弟弟身上的那股凉凉的香气,修长手脚在路灯下的投影,撕裂开陈懿一直以来隐藏在深处的糟糕想法,他突然很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暴揍池争一顿。
可是他不敢。
他一直很懦弱,很在乎外界的眼光。自己的身世已经很崎岖了,要是再被冠上□□狂的称号,真不知道是不是会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
陈欣应该巴不得他从眼前消失吧,这样他们夫妻和结合诞生的儿子就能没有一丝芥蒂地生活在一起。
正如本该他得到的那样。
手腕传来触感。
他触电一般大喊:“别碰我!”
然后猛地向后抬手,随即听到一声高鸣的电动车喇叭声,轮胎在刚下小雨的马路上紧急刹车,本可以刹车的。
都怪那是个雨天,地面的灰尘都被打湿了,沥青面变得滑溜溜的。
池争只来得及睁大眼睛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哥哥,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一辆电动车卷倒在地上,沉重的轮子直接碾过他其中一边脚踝。
“啊!”
他听见裂开的声音,闻到雨后很难闻的泥土的味道。血从裤管里洇出来,沿着沥青马路的沟壑慢慢衍生,不懂那裂开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从小到大除了擦伤他身上没受过别的伤,陈懿更是。
陈懿从没想过自己的推搡会引发这么大的事故,本来是在耍着脾气的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满脑子想的只有完了,陈欣和池叔叔要是知道是自己弄的事故,一定不会原谅他的。
“池争,你没事吧,喂,快把车搬走啊!”
陈懿直接将还转空转轮子的电动车从池争身上搬开,看到那几乎扭曲的脚踝,他脑中噌一下全白。
前几天还在饭桌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送池争去跳街舞。提起儿子的天赋,素来不苟言笑的池叔难得笑。
陈懿看到自己手在抖,上面沾满了池争的血。要是池争再也不能站不起来怎么办,要是他和陈欣说是自己故意把他推在地上被车撞断腿的怎么办?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对方非要抓自己的手他才......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这样......”
池争感觉脚踝剧痛,甚至整条腿都麻了,满身的冷汗,但看到哥哥神情紧张地跪在地上看他伤势,突然就有种子在他暗藏疯狂的大脑里生根发芽了。如果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将他弃之如敝屐的陈懿回过头来扑向自己,一点点牺牲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陈懿也只是个人渣。
“疏散人群,让一让。”医护人员的声音。
在谢嶂的帮助下,救护车很快来到。
陈懿慌张失措地看着池争被几个人抬送上救护车,他想跟上车,却被谢嶂一把拉住。
“我们自己打车去,你先通知你爸妈,我去我家拿外套给你。”
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的陈懿听到对方话语,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慢慢有了底气,可以站直了哆嗦着翻出手机给陈欣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