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板的螺丝又松了半圈,米奇在食堂门口停住,单手撑着墙,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那把迷你扳手。他蹲下去,耳朵贴近冰凉的金属面,仔细听着内部的动静。拧到第三圈,一道影子落在他面前。
“你这腿,”妍姗递来一瓶水,瓶身凝着冰柜的寒气,“是拿螺丝当心跳计数器使?”
米奇没抬头,手下动作没停:“比心电监护仪靠谱。”
她没笑,手指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边角已经被手汗浸得发毛。米奇拧紧最后一圈,正要起身,她忽然低声说:“能陪我去趟天台吗?”
他愣了一下,还是撑着墙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消防门推开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风迎面灌进来,妍姗没往栏杆那边走,就靠在门边,把那张纸递过来。
“这三年来,我攒下的……他掉的所有便利贴。”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交班汇报,“查房记录、手术备忘、咖啡店小票,一张没丢。”
米奇接过来,一张一张翻。字迹清晰工整,内容琐碎日常,偶尔背面沾着咖啡渍。他突然停住——有一张的背面,用蓝笔画着个小人,穿护士服,扎歪辫子,底下写:“今天她值夜班,笑得像充电满格。”
他抬头看向妍姗。
“是我。”她扯了一下嘴角,却没笑,“但他有女朋友,在国外读博,感情很稳。上周我塞了张纸条给他,写的是‘你喝美式从不加糖,我记得’。他回我:‘谢谢,但我已有挚爱。’”
米奇沉默地把纸叠好,还给她。
“你说我是不是特可笑?”她靠在墙上,风把刘海吹乱,“我替他值了二十一次夜班,就为了看他早上交班时打的那个哈欠。我记他所有习惯,可他连我名字都叫错三次。”
“你不傻,”米奇说,“你就是太认真。”
“可认真根本换不来结果啊。”她声音有点发颤,“今天早上导诊台那帮小姑娘还在传,说心外科新上的副主任和未婚妻视频被拍到,搂着亲。照片我看了,是真的。”
米奇张了张嘴,还没出声,急诊铃猛地炸响。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就往楼下冲。刚拐进消防通道,就撞见陈昊抱着氧气瓶站在拐角,像是等了有一会儿。
“你怎么在这?”米奇问。
“顺路。”他把氧气瓶递给妍姗,“3号床急用。”
妍姗接过,快步离开。陈昊没动,盯着米奇看了两秒,转身也要走。
“你白大褂口袋鼓了。”米奇拦了他一下。
陈昊身体一僵。
“药?”米奇指了指,“抗抑郁的?”
陈昊没否认,手插进兜里,握紧了药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递纸条那天。”陈昊声音很低,“我替她值了三个月夜班,不是顺路,是……不敢看她一个人熬到天亮。”
米顿住了。
“我爸出轨那年,我妈也这样,表面上笑着送早餐,背地里吞药片。”陈昊攥紧药瓶,“我不想她变成那样。”
米奇没再问。三人沉默地走回急诊区,谁也没再提天台的事。
晚上回到宿舍,米奇翻出那张集训合影。照片被雨水泡得边角发皱,可他依然看得清楚——每次集体照,邢克垒总是站在他斜后方四十五度角,不远不近,像用尺子量过。
他想起姐姐米佧书架上那本《创伤后应激与情感投射》,翻到夹书签的那页,上面写:“当一个人在危机中被拯救,幸存者常会将安全感错认为爱情,把依赖当成心动。”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邢克垒发来消息:“明天战术复盘会,你负责流程纠错部分。”
米奇打字:“好。”删掉,重新输入:“训练视频我发你。”发送。
视频是下午录的,拍的是模拟担架转运时调整重心的动作。他特意带了背景——战术手表上的时间,正好是暴雨救援结束第七十二小时。
发完消息,他靠在床头,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想打“我想你”,又觉得太重;打“谢谢”,又太冷淡。最后什么也没加,只安静等回复。
第二天解剖室,妍姗主刀一例教学尸解。刀刚落下,指尖一滑,小指被骨片划了一道。她没吭声,继续操作,直到米奇注意到她手套上渗出的血迹。
“手伤了。”他递过急救包。
她摘下手套,米奇看见她指甲边缘有几道细小的裂口,药膏涂得厚厚的,像是长期服用抗焦虑药物的副作用。
“你也在吃?”他低声问。
她顿了顿,“就最近,睡不好。”
米奇没多说,低头帮她包扎。纱布缠到第三圈,陈昊推门进来,白大褂穿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止血钳。
“主任让我来当助手。”他走到台前,声音平稳。
妍姗抬头,两人视线相接。陈昊递过止血钳,指尖轻轻擦过她手背,她没有躲。
手术结束,复盘会上,主任问到血管变异点。妍姗站起来,清晰指出解剖中发现的异常分支位置,并引了三篇文献佐证。
“不错。”主任点头,“下次临床实操,你上台。”
她坐下时,陈昊轻轻碰了碰她的桌角。
黄昏的训练场,沙坑里堆着不少弹壳。米奇走过去,看见邢克垒正蹲在那儿摆弄它们,排成了整齐的三列。
“恋爱守则,”邢克垒头也没抬,“我写的草案。”
米奇蹲下身,念出声:“一、不共享涉密信息;二、每月两次非任务约会;三、急诊室禁止秀恩爱。”
他笑了一下,“你用摩斯密码写草稿?”
“怕被查岗。”邢克垒抬起头,“同意不?”
“第三条有点苛刻,”米奇说,“要是我想抱你呢?”
邢克垒站起身,战术性后撤半步,却没完全避开。他反而悄悄用小指勾住米奇的袖口,轻轻一拉。
“那就算违规,”他声音压得很低,“我认罚。”
米奇没再动,站在沙坑里,看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叠在一起。他突然想起那张被雨水泡皱的合影,想起姐姐书里的那句话。
他依然不确定,自己对邢克垒的感情是不是投射、依赖、或被救后的本能依恋。
但他记得清楚,在暴雨中按压“伤员”胸口时,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操作流程,而是邢克垒检查他腿伤时,指尖无意擦过夹板的那一点温度。
他抬起手,想碰一碰对方的脸。
邢克垒侧身避让,战术动作干净利落,却在转身的瞬间,掌心贴上米奇的手背,五指慢慢收拢。
米奇没有说话。
沙坑里的弹壳被晚风吹动,最外面的一颗轻轻滚了出去,偏离了原来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