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板螺丝松动的那一下,米奇其实听见了,但他没停步。继续朝前走,在拐角处右脚落地时悄悄使了股巧劲,把松动的金属件稳稳压回原位。这个动作,他昨晚摸黑在宿舍床底下练过三遍——灯关了,人平躺着,单手摸出扳手,全凭手感一点点拧紧。他比谁都清楚,有些支撑,别人给不了,得自己一点点补上。
第二天凌晨五点,学习室的灯已经亮了。米奇坐在靠墙的折叠椅上,笔记本摊在膝头,笔尖虚悬在纸面上方,静候另外七个人陆续到位。
“你这作息,是打算卷死我们?”推门进来的人一看到他,明显愣了愣。
“不是我叫的会?”米奇抬眼,“是你自己通知看得晚。”
人陆续到齐,围成一圈。有人揉眼睛,有人搓脸,没人再提“走后门”那茬,可空气还是绷的。米奇什么寒暄都没说,直接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将上午心肺复苏模拟中的三条关键错误列在了黑板上。
“知道我为什么专门记这些吗?”他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扎实,“昨天那位脚踝扭伤的兄弟——如果那是真实山地现场,没人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可那就是个模拟啊……”有人低声嘟囔。
“模拟都不较真,实战你就等着背人命。”米奇没抬高音量,但每句话都落得沉,“而且你们发现没有?上午心肺复苏出错的那三组,下午抬担架的时候,全挤在同一侧发力。”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这不是巧合,”他唰地翻开记录本,“是习惯性忽略流程——按压不敢深,怕压断肋骨;通气太猛,是心里发慌;中断超时,是指挥没人顶。这些到最后,全变成一句‘人没了,但不知道怪谁’。”
学习室静了片刻。
“我不是来当监工的,”米奇把笔搁下,“我就一个目标:别让咱们组再因为低级错误被人看扁。”
有人低头抠起了桌角,有人默默翻开了笔记。
“从今天起,我们把医疗动作嵌进每一个战术环节,”他重新拿起笔,在黑板上唰唰画出山地救援的标准路线,“比如过碎石坡,担架组必须有人同步监测伤员足背动脉——别等摔了才想起来摸脚。再比如钻铁网,前面探路的人得提前标好落脚点,后面的人才不会踩空。”
“咋的,你这是要把我们全员培训成医生啊?”有人半开玩笑。
“不,”米奇摇头,“是要你们记住:救援不是比谁抬人跑得快,是比谁让人活着抵医院。速度救不了人,细节才可以。”
会议开了四十分钟。散之前,米奇把一张手绘流程图钉上墙:“今晚八点,复盘昨天的搬运失误。谁不来,明天模拟考核照记名字。”
——他没说“欢迎参加”,只说“我记名字”。可第二天早上六点,学习室门口已经有人在磕磕巴巴背动脉监测要点。
三天后,新一轮山地救援模拟启动。
天蒙蒙亮,乌云压顶,风卷着碎叶往脸上扫。原定路线因山体轻微滑坡被临时封锁,队伍改走野径。刚出基地,通讯器就断了信号,导调组也没给任何提示。
“这下玩大了……”有人低声念叨。
米奇走在第二梯队,右腿夹板随着步伐发出轻微响动。他抬头观察前方地形:斜坡变陡、路面浮土厚实,两侧光秃秃的,根本没有固定担架的条件。
“停。”他突然出声。
带队班长皱眉看过来:“什么情况?”
“按这路线硬上,抬担架的力七成得用来防滑,伤员脊柱绝对吃不住。”米奇指向左侧一条窄路,“走那边,绕二十米,但坡度缓、有树根能借力。”
“可那是非标准路线。”
“非标路线总好过非标伤亡。”米奇话说得直,“你要真严格按规程,现在就该提请战术调整。”
班长犹豫片刻,终于举手示意改道。
队伍行进到三分之二,暴雨突至。山路秒变泥潭,第一梯队刚过塌方区,通讯员就冲回来喊:“伤员模拟休克!没呼吸了!”
现场顿时有点乱。
“医疗组谁在?”米奇喝问。
两人举手。
“你,查颈动脉;你,准备人工呼吸。现在开始计时,”他一边蹲下查看“伤员”,一边对班长说,“A组继续探路,B组准备接力——别等我们。”
“可你还在按压!”
“按压我可以边走边做,”米奇双手已经压上“伤员”胸口,“你们只管往前清障。伤员不能停,我也不能停。”
雨越下越大,泥水顺着他帽檐往领口里灌。米奇跪在担架一侧,双手交叠做着胸外按压,每一下都稳得像是机器校准过。两名组员轮流吹气,节奏严丝合缝。后方担架组拆成两队交替前进,始终保持担架水平。
经过一段塌方断崖,米奇头也没抬:“左边三个踩树桩,右边两个拉绳固定,伤员头朝内——转!”
没人质疑,全组照做。
最终抵达终点时,他们比最快小组慢了四分钟。可导调组回放监控时,全场鸦雀无声。
屏幕显示:米奇组在暴雨中始终维持伤员脊柱直线固定,冷敷袋全程贴合踝部肿胀区,脉搏监测每三分钟一次、记录完整。最关键的是,胸外按压中断仅11秒,远低于标准限值。
邢克垒站在监控屏前,把回放看了两遍。
总结会上,他没提成绩。
“他们不是最快的,”他站在队列前说,“但他们在泥地里,做到了零流程失误。按压深度平均5.2厘米,误差不超过0.3;人工呼吸潮气量控制在500毫升左右;转运途中三次调整担架角度,全部基于实时地形判断。”
他顿了顿,说:“在真实的救援里,‘稳’才是最快的路。”
底下没人吭声。
“这次任务,指挥权临时变更了三次,”邢克垒看向米奇,“最后一次,是他接的手。我问过导调组——没有违规,全是合理授权。也就是说,这个组已经能在断联、恶劣天气、突发伤情三重压力之下,自主完成战术迭代。”
他目光扫过全场:“下次出任务,我希望你们第一个想到的,不只是流程,更是这个人。”
不少人回过头看米奇。
散会后,米奇正收拾医疗包,一个人走过来递了张纸。
“我按你上次说的,重新理了包扎顺序,”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加上了动脉检查和冷敷前置……你看这样行吗?”
米奇接过来扫了一眼:“可以。但冷敷时间要标具体,不然容易冻伤。”
“哦对!我忘了,”对方挠挠头,“那我回去改。”
米奇把纸对折,塞进包里。他没说谢谢,也没夸人进步。有些认可,不必说出来。
下午训练间隙,学习室的灯又亮着。米奇推门进去,发现墙上多了几张新流程图——笔迹各不相同,但内容都和他那张脉络相通。有人在一旁贴了张便签:“参考米奇版优化,调整了担架轮换节奏。”
他没问是谁做的,只顺手把夹板螺丝又紧了一圈。
晚上七点,食堂。
米奇端着餐盘找位置,忽然有人喊他:“这儿!”
是组里的人。七个占了一张长桌,中间明显空出一个位。
他走过去坐下,低头看——红烧肉,三块,不多不少。
“你点的?”他抬眼。
“集体决议,”有人笑,“四块太腻,两块不够,三块是科学配比。”
米奇没接话,夹起一块送进嘴里。
炖得刚好,不柴不烂,入口就化。
“明天模拟考核,怎么安排?”旁边的人问。
“先过伤员评估流程,”他咽下肉,“我有个新想法——把心肺复苏和担架组装同步练。”
“同步?那不乱套了?”
“乱的是你们脑子,”米奇放下筷子,“救人又不是考试,哪来那么多‘先做这个、再做那个’?”
桌边几人愣了下,接着都笑起来。
“你这人,”一个摇头,“嘴是真毒。”
“但没毛病,”另一个接话,“昨天雨里那一趟,我就觉得……咱们好像真能行。”
米奇没再接话,低头喝汤。汤有点咸,但他喝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时,他下意识摸了下训练服内袋。那张观摩卡还在,折痕更深了,边缘有点发毛。他没拿出来,也没扔。
只是隔着布料,用指尖轻轻压了压。
右腿夹板这时又轻响一声——螺丝松了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