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雨,总是来得缠绵悱恻。
一连几日,细雨霏霏,将整座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沈园的寒梅枝被雨水打湿,更显清寂,听雪堂内的沉香燃得更旺了些,混合着雨气,生出一种静谧的慵懒。
沈裕倾这几日没再出过房门,他的身子又虚了几分,连平日里最爱下的棋,也懒得碰了。此刻他正半靠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医书,看得专注,只是偶尔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沉浸其中。
“公子,叶将军又来了。”忠伯走进来,语气带着几分复杂。
自那日后山之事后,叶铭含便像是在姑苏扎了根,不仅没走,反而隔三差五就来沈园“拜访”。说是拜访,其实更像是试探,有时是询问些江湖传闻,有时是借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甚至有一次,竟拎了一篮刚摘的青梅,说是军中厨子做了青梅酒,他便挑了些青梅送些来让沈公子尝尝。
沈裕倾放下医书,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还是温和地说:“请他进来吧。”
叶铭含很快走进听雪堂,身上带着外面的雨气,却依旧身姿挺拔,玄色的常服穿在他身上,少了几分军装的凌厉,多了几分沉稳。他看到沈裕倾,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
“沈公子,又来叨扰了。”叶铭含抱拳行礼,目光落在沈裕倾手中的医书上,“公子在研究医术?”
“闲来无事,看看罢了。”沈裕倾示意他坐,“将军今日来,又有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叶铭含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棋盘,“只是军中有些伤药的配方,似乎不太对症,想向公子请教一二。听闻沈公子精通医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他的确听说沈裕倾医术高明,寒月宫的疗伤圣药“玉露丸”名动江湖,但他今日来,更多的还是想看看沈裕倾。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沈裕倾那副清冷又温和的样子,他心里就觉得格外平静。
沈裕倾自然听出了话外之音,却也不点破,只是笑了笑:“将军客气了。不知是何种伤药?”
叶铭含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就是这个,治外伤的,军中常用,但效果一般,而且对旧伤没什么作用。”
沈裕倾拿起一粒药丸,放在鼻尖轻嗅,又用指尖捻了一点粉末细看,片刻后道:“这药丸用的是寻常草药,配比也中规中矩,对付轻伤尚可,若是筋骨重创或是陈年旧伤,确实力有不逮。”
他顿了顿,对忠伯说:“忠伯,取纸笔来。”
忠伯很快拿来文房四宝,沈裕倾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个药方。他的字迹清隽秀丽,却又带着一种骨力,如同他的人,看似柔弱,实则自有风骨。
“将军可以试试这个方子,”沈裕倾将药方递过去,“用雪山雪莲做引,配上这几味药材,不仅能加速外伤愈合,对旧伤也有调理之效。只是雪莲难得,将军若需要,沈园库房里还有一些,可以先拿去用。”
叶铭含接过药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药材名称和配比,心中微惊。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沈裕倾不仅一眼看出了原药方的弊端,还立刻给出了更好的方子,甚至愿意拿出珍贵的雪莲。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叶铭含连忙推辞。
“将军不必客气,”沈裕倾浅浅一笑,“药材再好,放着不用也是浪费。将军保家卫国,将士们的伤能早日痊愈,比什么都重要。”
叶铭含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中一暖。他在官场军中耳濡目染,见惯了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像沈裕倾这样,明明身份高贵、智计过人,却待人如此真诚温柔的,实属罕见。
“那我就多谢沈公子了。”叶铭含不再推辞,郑重地将药方收好,“改日定当奉还。”
“将军有心了。”
两人一时无话,听雪堂内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沉香木偶尔爆出的细微火星声。叶铭含看着沈裕倾安静的侧脸,他正望着窗外的雨帘,睫毛上仿佛沾了一层水汽,朦胧得让人移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叶铭含才打破沉默:“沈公子,此次叛党虽除,但他们背后似乎牵扯着更大的势力。天仕阁余孽与蛮族勾结,绝非偶然,恐怕江湖上还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沈裕倾收回目光,看向他:“将军是怀疑,此事与某些江湖门派有关?”
“是,”叶铭含点头,“天仕阁的那几个高手,招式阴狠,带着一股邪气,不像是中原正统武学。我让人查了,他们的路数,与西域的‘影忌教’有些相似。”
影忌教?沈裕倾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西域一个极为神秘的教派,行事诡秘,手段残忍,据说教中之人修炼的武功都需以人血为引,多年前曾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没想到如今竟又出现了。
“影忌教沉寂多年,若是真的卷土重来,恐怕江湖又要不太平了。”沈裕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何止是江湖,”叶铭含沉声道,“他们敢勾结蛮族,盗取军防图,分明是想动摇国本。朝廷已经下令,让我彻查此事,务必将影忌教一网打尽。”
沈裕倾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忽然道:“影忌教的总坛设在西域雪山深处,地势险要,机关密布,而且教中高手如云,将军若是贸然前往,怕是会吃亏。”
叶铭含心中一动:“沈公子知道影忌教的底细?”
“略有了解,”沈裕倾坦言,“寒月宫与西域各派素有往来,对血影教的行事风格略知一二。他们最擅长用毒和暗器,防不胜防。”
叶铭含站起身,对着沈裕倾郑重一揖:“沈公子,在下斗胆,想请你相助。”
沈裕倾有些意外:“将军不怕我寒月宫与血影教有所勾结?”
“不怕,”叶铭含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笃定,“我信沈公子。”
这几个字,说得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沈裕倾看着他明亮的眼眸,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他行医多年,见惯了人心险恶,从未想过,竟会有人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
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将军既信我,沈某自当尽力。只是我身子不便,恐怕不能随将军一同前往西域。”
“这无妨,”叶铭含立刻道,“只要公子能提供血影教的情报,以及破解机关、防备毒物的法子,便已是莫大的帮助。”
“好,”沈裕倾应下,“忠伯,去取西域舆图和《毒经注解》来。”
忠伯很快取来东西,沈裕倾将舆图铺开在桌上,指着西域雪山的位置,细细讲解:“影忌教总坛设在断魂崖上,只有一条栈道可以上去,栈道两侧布满了毒箭机关,一旦触动,便是插翅难飞。要破此阵,需在月圆之夜,用特制的磁石干扰机关的运行……”
他讲得条理清晰,详略得当,不仅点明了影忌教的防御弱点,还给出了具体的破解之法。叶铭含听得极为认真,时不时提出疑问,沈裕倾都一一耐心解答。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凑在一张桌上,一个讲解,一个倾听,气氛竟格外和谐。叶铭含偶尔抬眼,能看到沈裕倾专注的神情,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梅香,心中竟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讲完机关,沈裕倾又拿起《毒经注解》:“影忌教的毒物种类繁多,其中最厉害的是‘蚀骨散’,无色无味,沾染之后,骨头会慢慢被腐蚀,痛苦不堪。这是解此毒的药方,将军务必让将士们随身携带解药。”
叶铭含接过药方,小心收好,心中对沈裕倾的感激又深了几分:“沈公子,大恩不言谢。若此次能成功剿灭血影教,在下定当奏请皇上,为公子和寒月宫请功。”
沈裕倾笑了笑:“将军不必如此,我并非为了功名。只是影忌教作恶多端,能除之,也是为江湖除一大害。”
叶铭含看着他温和的笑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是江南的烟雨,看似柔弱,却有着洗涤万物的力量。
“对了,”沈裕倾像是想起了什么,“影忌教的教主血无常,武功极高,尤其擅长速度,将军与之交手时,务必小心他的‘血影身法’。”
“多谢公子提醒。”叶铭含顿了顿,看着沈裕倾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道,“公子讲了这么久,怕是累了,还是歇息一下吧。”
沈裕倾确实有些疲惫,他点了点头:“多谢将军关心。”
叶铭含不再多留,起身告辞:“那我先告辞了,明日再来向公子请教。”
“将军慢走。”
叶铭含走出听雪堂,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沈裕倾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美得有些不真实。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药方和舆图,心中暗下决心,定要不负沈裕倾的信任,将影忌教彻底剿灭。
接下来的几日,叶铭含每天都会来沈园,有时是请教关于影忌教的问题,有时是和沈裕倾讨论兵法谋略。两人一个是江湖门派的掌权者,一个是朝廷的镇国将军,本应是两条平行线,却因为影忌教之事,渐渐有了交集。
叶铭含发现,沈裕倾不仅医术高明,智计过人,对兵法也颇有研究。两人讨论起行军布阵,沈裕倾总能提出一些出其不意的见解,让叶铭含受益匪浅。而沈裕倾也发现,叶铭含并非只是个只会打仗的武夫,他心思缜密,眼光独到,对天下大势有着清晰的认知。
相处的时间久了,叶铭含在沈裕倾面前,也渐渐卸下了那份高冷的伪装。有时沈裕倾咳嗽,他会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叮嘱忠伯好生照看;有时看到沈裕倾喜欢吃的点心,他会特意让人买来;甚至有一次,他看到沈裕倾对着一株新开的兰花出神,竟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编了一个草环放在兰花旁边,惹得沈裕倾笑了半天。
那是沈裕倾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那么开怀,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眉眼弯弯,眼里的寒潭仿佛瞬间融化,漾起满满的暖意。叶铭含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脸上竟有些发烫。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沈裕倾的感觉,似乎已经超出了朋友和知己的范畴。
这日,叶铭含又来沈园,却见沈裕倾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支玉笛,轻轻吹奏着。笛声悠扬婉转,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心事。
叶铭含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听着。直到一曲终了,他才走上前:“公子的笛吹得真好。”
沈裕倾放下玉笛,看向他:“让将军见笑了。”
“不知公子吹奏的是什么曲子?”
“《寒梅引》,”沈裕倾轻声道,“是我母亲教我的,她说,寒梅虽冷,却有傲骨,即使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也能绽放出最美的花。”
叶铭含看着他,忽然道:“沈公子就像这寒梅。”
沈裕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将军说笑了。”
叶铭含却没有笑,他认真地说:“我没有说笑。公子看似柔弱,却有着坚韧的内心,无论是面对江湖纷争,还是自身的病痛,都从未退缩过。”
沈裕倾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心中一暖,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捂住嘴,指缝间竟渗出了血丝。
“沈公子!”叶铭含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
沈裕倾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他看着叶铭含担忧的眼神,轻声道:“没事,老毛病了。”
叶铭含却不放心,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沈裕倾躺下,又让忠伯快去请大夫。看着沈裕倾苍白如纸的脸色,他心中一阵刺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沈裕倾的身子,比他想象中还要虚弱。
“为什么不好好保重自己?”叶铭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却是心疼。
沈裕倾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笑了笑:“有些事,不是想保重就能保重的。”他的声音很轻,“我这身子,从小就是这样,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侥幸了。”
叶铭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他看着沈裕倾苍白的脸:“……你会好起来的,我会找天下最好的大夫来给你治病。”
沈裕倾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带着浅浅的笑意,轻声道:“叶铭含,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叶铭含的名字,没有称呼将军,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叶铭含的心跳瞬间加速。他看着沈裕倾清澈的眼眸,忽然觉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这个人好好活着。
大夫很快来了,为沈裕倾诊脉后,摇了摇头,对叶铭含说:“沈公子是先天不足,又常年修炼寒功,耗损了太多元气,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势,老夫也无能为力,只能开些方子,尽量延缓他的痛苦。”
叶铭含看着大夫,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直知道沈裕倾身子弱,却没想到,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送走大夫,叶铭含回到房间,看着躺在床上沉睡的沈裕倾,心中一片茫然。他想起沈裕倾温和的笑容,想起他清澈的眼眸,想起他为自己讲解机关毒物时的认真,心中的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不能失去沈裕倾。
叶铭含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治好沈裕倾的病。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在所不辞。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沈裕倾安静的睡颜上。叶铭含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沈裕倾醒来时,看到叶铭含眼下的乌青,有些惊讶:“将军一夜未睡?”
叶铭含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沈裕倾,我决定了,推迟剿灭影忌教的计划,先带你去寻医问药。”
沈裕倾愣住了:“不可!影忌教之事关乎重大,岂能因我一人而延误?”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叶铭含打断他,“影忌教可以晚些再除,但你的病,不能再等了。”
沈裕倾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心中感动不已,却还是摇了摇头:“将军,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答应。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就算走遍天下,也未必能治好。更何况,影忌教一日不除,江湖和朝廷就一日不得安宁,我不能那么自私。”
叶铭含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沈裕倾打断:“将军,就当是为了我,好好完成你的任务,将影忌教剿灭,还天下一个太平。好吗?”
看着沈裕倾恳求的眼神,叶铭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沈裕倾笑了,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好,我等你回来。”
叶铭含知道,自己这一去,前路凶险,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甚至不知能否活着回来。但他看着沈裕倾的笑容,心中充满了力量。他一定要活着回来,回到这个人的身边。
出发前,叶铭含将自己贴身佩戴的一枚玉佩交给了沈裕倾:“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据说能辟邪祈福,你带着它,就当是我在你身边陪着你。”
沈裕倾接过玉佩,玉佩温润,还带着叶铭含的体温。他紧紧握住玉佩,轻声道:“将军也要保重。”
叶铭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他没有回头,因为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沈裕倾站在门口,看着叶铭含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叶铭含这一去,必然是九死一生。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叶铭含回来的那一天。
但他会等,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会等下去。
因为,那是叶铭含啊。
抱歉写的有点快[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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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