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本该是草长莺飞、软风拂柳的时节,可坐落于姑苏城外的沈园,却总像是被一层薄薄的寒气笼罩着。
园内遍植寒梅,此刻虽无花期,苍劲的枝干却依旧透着一股清冷孤傲的意味。正厅“听雪堂”内,沉香袅袅,驱散着江南特有的潮湿,却驱不散窗边那人眉宇间淡淡的病气。
沈裕倾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肤色近乎透明,鸦羽般的长发松松挽了半髻,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勾勒出柔和的下颌线。他正垂着眼,指尖捻着一枚黑子,凝视着面前的棋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明明是极具攻击性的博弈,落在他身上却只剩一种沉静的温柔。
“公子,这步棋若落在这里,怕是要失了左路的屏障。”侍立在旁的老仆忠伯轻声提醒,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沈裕倾抬眸,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是盛着寒潭秋水,却又在看向人时,会漾开一点温和的暖意。“无妨,”他声音清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时退一步,反而能看清全局。”
话音刚落,他指尖微顿,黑子稳稳落在棋盘左下角的星位上。原本胶着的棋局瞬间风云突变,白棋看似占据的优势竟如冰雪消融般,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忠伯看得咋舌,却也习惯了自家公子这般举重若轻的智慧。沈裕倾出身的沈家,不仅是江南望族,更是江湖中神秘莫测的“寒月宫”的掌权者。旁人只知沈家富贵滔天,却不知这看似弱不禁风的沈公子,其实是寒月宫百年难遇的奇才,一手“寒月心经”已臻化境,只是这身功夫需以自身精气为基,愈发拖垮了本就孱弱的身子。
“公子,外面风大,您已经在窗边坐了一个时辰了,该回内室歇息了。”忠伯看着沈裕倾唇边泛起的一丝浅白,忍不住再次劝说。
沈裕倾浅浅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瞬间让整个听雪堂都亮堂了几分。“知道了”他刚要起身,门外便传来下人的声音“公子门外有人求见”。
沈裕倾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了榻边一把用来压惊的短剑——那短剑是沈裕倾特制的武器“碎影”,薄如蝉翼,锋利无比。
忠伯看向自家公子,只见沈裕倾轻轻点头,忠伯便说到“让人进来吧”门外传来声音“是”。
门口沉默片刻,随即传来脚步声,沈裕倾透过窗纸的缝隙看去,只见来人身材挺拔,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腰间配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穗是最简单的黑色流苏。他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藏着寒星,此刻正扫视着院内,带着警惕与审视。门被推开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在下叶铭含,奉朝廷之命,追查一伙流窜至江南的叛党,听闻沈园一带近日有异状,特来查看,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沈裕倾心中微动。这个名字他近来在江湖密报中见过几次。镇国将军,年仅十几岁便凭赫赫战功封将,不仅武功高强,更难得的是智勇双全,据说在北境抵御蛮族时,曾以三千兵力破敌三万,是如今朝野上下最受瞩目的将星。
“原来是叶将军,”沈裕倾的声音隔着窗棂传出去,依旧温和,“园中并无异动,许是将军听错了。只是将军公务在身,沈某不便远迎,若不嫌弃,不妨坐下喝杯清茶?”
门外的叶铭含似乎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才道:“多谢沈公子。”
这叶铭含,果然如传闻般,一身锋芒,锐气逼人。
叶铭含的目光很快落在了窗边,当看清软榻上的沈裕倾时,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怔忪。
他并非没听过沈裕倾的名声。江南沈公子,貌美如谪仙,体弱似惊鸿,却是江湖中能让各大势力忌惮的存在。只是传闻终究是传闻,此刻亲眼所见,才知那“貌美”二字何等苍白。那人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明明生得极冷,眉宇间却带着化不开的温柔,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到了他面前,都会自动沉淀下来。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清泉,看向自己时,竟让他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戾气。
“叶将军?”沈裕倾的声音拉回了叶铭含的思绪。
叶铭含定了定神,抱拳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沈公子。”他走进屋内,鼻尖立刻萦绕上一股清冽的梅香与沉香混合的气息,和他常年所处的军营、战场的血腥气截然不同,竟让他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些。
“将军请坐。”沈裕倾示意忠伯看茶,自己则缓缓坐直了些,尽管只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他唇边的苍白又深了几分,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只是被他不动声色地用锦帕拭去了。
叶铭含目光锐利,自然捕捉到了这一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听闻沈公子身子不适,看来传闻非虚。”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试探。
“老毛病了,让将军见笑。”沈裕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知将军追查的叛党,是何来历?”
“一群勾结蛮族的乱党,盗取了朝廷的军防图,一路南逃,踪迹到了姑苏便断了。”叶铭含言简意赅,目光却透过窗户在院内缓缓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线索,“沈园地处偏僻,又地势隐秘,在下也是例行排查。”
沈裕倾端起茶杯,指尖微凉,轻轻摩挲着杯沿:“将军放心,沈园虽人少,却也不是藏污纳垢之地。若真有可疑之人闯入,沈某定会有所察觉。”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叶铭含看着他,忽然开口:“沈公子武功高强,想必对江湖事更为了解。不知公子近来可有听过‘天仕阁’的动静?”
天仕阁?沈裕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伙叛党正是躲在天仕阁余孽的据点里,而那据点,恰好就在沈园后山的密林深处。他本打算今晚亲自处理,没想到叶铭含来得这么快。
“略有耳闻,”沈裕倾浅浅啜了口茶,掩去眸中的深意,“听说那阁主行事诡秘,专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将军若要追查,或许可以去后山看看,那里林深草密,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叶铭含眸光一闪。他之所以来沈园,就是怀疑叛党与沈园有关,或是沈园知晓内情却隐瞒不报。毕竟沈家在江南势力盘根错节,江湖地位又特殊,朝廷对其始终有些忌惮。可沈裕倾竟如此轻易地指了方向?
他看向沈裕倾,对方正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柔和的弧度,神情坦荡,看不出丝毫异样。那副病弱却温和的样子,让人很难将他与“心机深沉”之类的词语联系起来。
“多谢沈公子指点。”叶铭含站起身,“既然园中无事,在下便不多叨扰了。”
“将军慢走。”沈裕倾也不起身,只是微微颔首。
叶铭含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沈裕倾:“沈公子身子弱,夜里风凉,还是少在窗边久坐为好。”
这话出口,不仅忠伯愣住了,连叶铭含自己都有些意外。他素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身份不明、让朝廷忌惮的沈裕倾。可不知为何,看到沈裕倾苍白的脸色和那抹隐忍的虚弱,他竟下意识地说了这么一句。
沈裕倾也有些惊讶,随即笑了,那笑容比之前更真切了些,像是有阳光落在了寒潭上,漾起细碎的暖意:“多谢将军关心,沈某记下了。”
叶铭含喉结微动,没再说什么,转身掠出了沈园,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屋内恢复了安静,忠伯才忍不住道:“公子,您怎么把后山的位置告诉了叶将军?那伙人……”
“无妨,”沈裕倾放下茶杯,指尖的温度似乎更低了些,“叶铭含是个聪明人,就算我不说,他迟早也能找到。与其让他怀疑沈园,不如卖个顺水人情。”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而且,那伙人手里的军防图,留着始终是个祸害,让朝廷的人处理,更省心些。”
只是……他想起叶铭含临走时那句关切的话,以及那双看似冰冷却藏着些微温度的眼睛,心头竟莫名地动了一下。
镇国将军叶铭含,倒是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而另一边,叶铭含出了沈园,并未立刻前往后山,而是在附近的密林里停下了脚步。副将秦风从暗处现身:“将军,沈裕倾的话可信吗?”
叶铭含望着沈园方向那扇依旧亮着灯的窗户,沉声道:“可信,也不可全信。”他了解到的沈裕倾,是寒月宫主,智计深沉,功力深不可测,绝不是个只会坐在窗边喝茶下棋的病弱公子。刚才那番话,看似坦荡,实则滴水不漏,既指了方向,又撇清了关系。
“那我们……”
“按他说的去后山查,”叶铭含拔出长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但留个心眼,沈园这边,也派人盯着。”
“是!”
叶铭含带人潜入后山密林,果然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找到了那伙叛党。双方立刻展开激战,刀剑相击的脆响、怒喝声、惨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叶铭含武功极高,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招招狠戾,直取要害,不过半个时辰,叛党便被悉数歼灭。他从为首之人怀中搜出了那卷军防图,确认无误后,才松了口气。
清点人数时,秦风低声道:“将军,对方有几个高手,招式路数很奇怪,不像是普通叛党,倒像是……”
“像是寒月宫的路数?”叶铭含接口道。
秦风一愣:“将军怎么知道?”
叶铭含没有回答,只是看向沈园的方向。那里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灭了。
他忽然想起沈裕倾那双干净温和的眼睛,以及他看似不经意间说出的“后山”二字。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说,那位看似柔弱的沈公子,早已布好了局,借他的手,除掉了自己的麻烦?
叶铭含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剑身上的血迹顺着剑峰滴落,渗入泥土。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探究欲。
沈裕倾……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色渐深,沈园内,沈裕倾躺在床榻上,脸色比傍晚时又苍白了几分。忠伯端来汤药,看着他喝完,才忧心忡忡地说:“公子,刚才后山的动静那么大,您就不怕叶将军起疑?”
沈裕倾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疑就疑吧。有些缘分,躲是躲不掉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寒月心经又开始躁动了。每一次动用内力,都像是在透支生命,可他别无选择。这江湖,这天下,从来都不是靠温柔就能安稳立足的。
而那个叫叶铭含的将军,他身上的锋芒与力量,竟让他有些莫名的……安心。
或许,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也不是坏事。
沈裕倾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随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取代。忠伯连忙递上锦帕,只见帕子上,染上了一点刺目的殷红。
江南的春天,终究还是冷的。而他的路,似乎也注定要在这寒冷中,一步步走向尽头。只是他没想到,这条路上,会闯入那样一道炽热的光。
[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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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