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特是佛兰德斯伯国的中心地区。
作为德意志、英格兰和法兰西的地理交界处,低地地区经济发达、贸易繁荣,是西欧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为了得到这块政治上和经济上都意义重大的领土,佛兰德斯名义上的宗主神圣罗马帝国、最大的觊觎者法兰西王国和经济来往最密切的英格兰国王围绕佛兰德斯纷争不断,甚至不惜发动战争,而现在,在根特出现了一队声势浩大、规模宏伟的车队,令来往众人纷纷惊叹侧目:那是德意志皇帝本人的车驾,腓特烈二世已驾临在此。
相较于英格兰,德法之间围绕低地地区的争端更直接也更剧烈,只是在腓特烈二世即位后,他从未就法兰西王室对佛兰德斯的事实占据发难:得益于“布汶战争”中的合作,他和法国王室一直关系良好,大多数时候,他对他的法国盟友都友好甚至纵容,哪怕路易八世在没有征求他允许的情况下围攻名义上归属于他的阿维农城,他都对此一笑置之。
发自内心地,他不认为法兰西王国和卡佩王室会构成对他的威胁,亦或是他必须消灭的对手,路易八世活着时如此,他的妻子和儿子更是如此,但如果需要他出面的纷争来源于卡佩王室内部,那他就需要重新衡量他的立场,这一次,他选择了腓力二世的次子的菲利普,法兰西的克莱蒙伯爵,兼英格兰国王菲利普一世。
在取得了布汶战争的胜利后,腓力二世又援引了英诺森三世曾经的诏令为他的次子宣称英格兰王位,早就对约翰王忍无可忍的英格兰贵族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他们的新国王,在腓力二世临终前,他又要求菲利普一世迎娶英格兰的推定继承人,理查一世的女儿玛蒂尔达公主,但他的儿子路易八世却违背了父亲的遗嘱,将玛蒂尔达送入修道院并试图劝说弟弟另娶新人。
菲利普一世拒绝了兄长的要求,二人因此一直僵持不下,在路易八世突然暴毙、路易九世年幼势弱的当下,菲利普一世终于等到了机会,向路易八世的妻子布兰奇太后提出承认他和玛蒂尔达的婚姻以换来他对路易九世的支持,这本应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交易,奇怪的是,布兰奇太后在最危急的时刻仍然拒绝了菲利普一世的要求,哪怕这会令路易九世本就脆弱的王位面临更大的风险,直到菲利普一世找到他,由他出面要求教皇催促布兰奇太后同意婚约,布兰奇太后才不情不愿地答应,饶是如此,菲利普一世还不能放心,邀请他前来低地亲自督促巴黎方面将玛蒂尔达移交给他并见证他们的婚礼。
“你认为法兰西太后为什么不肯同意她的表妹和小叔子结婚?”在等待那位公主到来前,腓特烈忽然问他身边的哈布斯堡伯爵,哈布斯堡伯爵抬起头,看到皇帝那双浅绿色的眼睛中泛起真实的疑惑不解,他是真的很好奇这个问题,“菲利普一世早就坐稳了英格兰王位,迎娶一位英格兰公主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如果是担忧菲利普一世可能声索妻子的诺曼底或者阿基坦,从他成为英格兰国王的那一刻起,这样的风险就始终存在,她不必如此固执。”
“那位公主毕竟是理查一世的女儿,英格兰贵族背弃了约翰王,但始终爱戴着亨利二世和理查一世,从法兰西王室的视角,他们最好让理查一世的血脉在修道院中彻底断绝,如同约翰王想让杰弗里四世的血脉在修道院中断绝一样。”
“可路易八世曾经建议他弟弟迎娶杰弗里四世的女儿,那位公主也有着诺曼底和阿基坦的继承权,甚至还有布列塔尼的继承权,他既然能接受他的弟弟迎娶英格兰的女继承人,为什么要阻挠他娶父亲指定的那位呢?”
“也有人认为是出于妒忌。”哈布斯堡伯爵稍顿,腓特烈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知道哈布斯堡伯爵要说他感兴趣的事情了,“在腓力二世在位时期,玛蒂尔达公主就被接到了巴黎抚养,和她的表姐一起接受教育,她们都是阿基坦的埃莉诺的后代,腓力二世的儿媳,但英格兰公主比西班牙公主更加年轻美丽,也更加受到腓力二世的宠爱和重视,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布兰奇太后嫉妒自己的表妹的美貌和血统,因此不肯让她获得自由,路易八世不过是顺从了妻子的心愿。”
“这听起来似乎合理一点。”腓特烈说,女人都有嫉妒心,容易被情绪支配,但他还是不太相信布兰奇太后也是这样庸俗的女人,或者仅凭嫉妒心就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正当他想要继续追问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喧闹声:那位公主来了。
到了该履行他答应菲利普一世的义务的时候了,他心想,收敛起对法兰西王室内部纠葛的好奇心,他开始将注意力放在引发冲突的那位公主本人身上,她真的很漂亮吗,漂亮到让腓力二世例外偏爱,让布兰奇太后为此妒忌,让菲利普一世念念不忘,以至于付出称臣的代价,巴黎的车驾越近,他的好奇心就越强烈,他忽然对他身旁的菲利普一世道:“你真的期待见到你的未婚妻。”他说,这是肉眼可见的事实,“你就这样渴望和她结婚吗?”
“是的,这是我最渴望的事。”菲利普一世答道,他看着巴黎车驾即将出现的方向,声音难掩兴奋,“如果我成为了英格兰国王,王后却不是她,那王位于我毫无意义,这不过是父亲给我的一个我不喜欢的礼物而已。”
有趣,太有趣了,他发现英格兰和法兰西这群王室成员的关系实在是太古怪了,不管是路易七世、亨利二世和阿基坦的埃莉诺那人尽皆知的婚姻纠纷、路易七世两个女儿和英格兰王室之间的婚约和绯闻、腓力二世和亨利二世的儿子们之间的恩怨情仇还是这位玛蒂尔达公主和腓力二世的儿子儿媳之间的复杂关系都能充分调动他的好奇心,他真的很好奇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而很快,他就见到了他现在最好奇的一个人,巴黎的车驾到了,在他之前,菲利普一世已经抢先一步:“莉奥妮丝!”他高呼道,等不及他的新娘下车,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车帘,将他的新娘从车厢里抱了下来,“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太过激动,以至于颤栗,他紧紧抱着她,近乎是语无伦次地颤栗道,“都结束了,莉奥妮丝,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真感人啊,腓特烈心想,如果他来根特之前带来了他最喜爱的诗人和乐器手,他一定会让他们当场吹奏一段感人肺腑的情诗,来为这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庆祝。由于菲利普一世阻挡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那位公主的脸,好一会儿,他才等待菲利普一世的情绪平复下来,他拉着他未婚妻的手,向她介绍道:“这是德意志的皇帝、西西里国王和耶路撒冷国王,他是在见证我们的婚礼的。”
“您好。”玛蒂尔达微微颔首。
他看清了她的脸,那张精致的、忧郁的,比他此前所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美丽的脸,几乎是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他就感到脑子轰得炸开,他紧紧盯着她,忽然明白了先前那些看似不合理的猜测能被一部分人相信的原因。“莉奥妮丝......”他呢喃道,意识到这一行为实在古怪,他才做出补救,对菲利普一世道,“你称呼她为莉奥妮丝?”
“是的,这是她的小名。”菲利普一世道,“是我......我给她取的,我一直如此称呼她。”
他看到玛蒂尔达的肩膀微微颤了颤,却并没有否认,而菲利普一世更加用力地紧拥住她,她也安静地靠在他怀中,只是一直半低着头。他是真的爱她,不论这两个王室之间有多少未解之谜,至少他可以确信菲利普一世确实爱着这个女人。“恭喜你,国王,你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必能觉察的酸涩,“你的妻子确实美丽得值得你放弃你的王国。”
他退后一步,将舞台让给这对即将结婚的夫妻和证婚的主教,尽管他说服自己他只是一个旁观的宾客,目光却难以控制地在新娘身上流连:清醒一些,他想,脑海中的声音正严厉地提醒他,迫使他放弃他那蜂拥而出的古怪念头,她是英格兰公主,马上还会成为英格兰王后,她不是他可以任意染指和轻易得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