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半准时踏入诊区,姜知愈脸上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尽,气息凌乱,她正对着更衣柜套上白大褂。像是摸到什么,微微一滞,随即垂下眼睑,系扣子的动作略显仓促。
还留存在胸袋的干花书签如同滚烫的岩浆,和褶皱一起狼狈地被白大褂遮盖住。浓郁的奶香花香生生被消毒水气味划开一道口子,姜知愈换上惯常的清冷面具,只有耳根处残留的红晕明目张胆的展示刚才的兵荒马乱。
年轻护士小李在走廊撞见她,惊讶的出声:“姜医生?您不是请假半天吗?这才八点多呢。”早上护士长还在群里通知呢。
姜知愈刻意避开她好奇探究的目光,表面平稳无波,“私事处理好了。”
“那太好了,12床患者家属正要找您呢。”小李跟着赶紧提醒。
她步伐一转,“知道了。”
冼穗棠回到花店,付姐和小林已经开门营业,她并没急着坐镇,而是近乎虔诚地坐在姜知愈刚才做过的藤编椅上,还留有小满最爱的坐垫。她指尖轻微拂过每一处,仿佛能隔空感受当时的触感,抚平被小满攥出褶皱的衬衣衣襟。
手机屏幕亮起,是幼儿园老师打过来的电话。
冼穗棠心立刻揪紧,赶忙接通电话,手在微微颤抖,“小满怎么了?”
“小满妈咪,小满说有重要的事要找您,这会有点闹情绪…”
“好,我马上来,麻烦老师安抚小满一下。”冼穗棠的声音努力维持平静,心中闪过无数问题事件,“付姐,帮我照看一下店。”
“好嘞,你别担心,小满很乖的,第一天上学多陪她半天适应就好了。”
小满的声音透过幼儿园紧闭的大门传过来,她抬起头,小满猛地挣脱了老师的手,小小的身影一路狂奔还朝她招手,后面跟着满脸焦急又无奈的年轻幼教老师。
她踮着脚尖,两只小手抓住冰冷的黑色铁栏,直到冼穗棠快步走过来,扒拉着她的衣角让她蹲下,才用肉乎乎的手拢在嘴边成喇叭状,急切地说:“妈咪,我忘了!送给妈妈的花花还在店里!在窗台的小桌子上,吃到早上第一份太阳的那束。”
老师匆忙跑来,带着歉意示意保安打开铁栏小门。
姜乐忧直扑到她怀里,眼睛里闪烁着懊恼和不易察觉的怯懦,“我包了好久的,早上…妈妈都没答应接我呢,妈咪帮帮小满,问问妈妈…下午能不能…”
她双手合十,满是恳求,“求求了,妈咪,再问一次妈妈能不能来接小满。”
冼穗棠看着小满眼中几乎要溢出的哀求,一股深深的自卑感和酸楚涌上心头,“好。”她压下汹涌的情绪,弯起嘴角,“妈咪现在就去医院把花花送给妈妈,再帮你问问下午有没有时间。小满安心在幼儿园玩好吗?妈咪保证完成任务。”
姜乐忧欢呼一声,扑上来在冼穗棠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谢谢妈咪,妈咪最好了。”她转身跑向等待的老师,“告诉妈妈,花是小满亲手做的。”
看到冼穗棠还站在原地,姜乐忧又扬起小手用力挥舞,冼穗棠连忙压下心头的酸涩,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回应,嘴唇翕动:“乖,好好玩。”
孩子的心事敏感而执拗,任何一点未兑现的承诺都会让她患得患失。早上见到姜知愈太过兴奋,只顾着展示书签和小饼干,竟然把最重要的花束忘在了脑后。
送走依依不舍的小满,冼穗棠回到花店,她的目光落在工作桌上精心包好的被遗忘的花束上,是昨天小满亲自挑选修剪搭配的,晚上都在练习怎么把它送给妈妈,却被早晨的拥抱和礼物冲昏了头。
中午时分,冼穗棠坐在辅宁军区中心人民医院十楼信息素腺体科走廊的长椅上,指腹焦躁不安地摩挲着裤子口袋那块水果硬糖,略带锋利的包装一轻一重的刺痛她的手指,姜知愈还是没出现。
手机屏幕频频亮起,是老师发来的实时照片和视频片段,镜头里的小满被老师牵着手脸上洋溢着骄傲幸福,和一旁偶尔哭鼻子的小朋友形成鲜明对比。
冼穗棠一张张保存下来,心软得一塌糊涂,指尖忍不住轻轻点着姜乐忧的脸。
因为护士的报信,姜知愈才穿着洗手衣裤行色匆匆的从手术室出来。
姜知愈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一束用向日葵和满天星搭配的花,包裹的并不齐整,花束较小,还用嫩黄的蕾丝缎带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小满她……”冼穗棠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对女儿的怜惜,她抬眸注视姜知愈,像是分享甜涩的秘密,又像揣测她的反应,“偷偷给你准备了一束花,亲手剪的,早上太开心忘记了,让我转交给你,想问问姜医生下午…”
说到最后,声音几乎低了下去,“抱歉,你可能真的很忙,如果有时间了,来看看小满吧。”她努力控制着音调,手指紧紧抓着那束花,勉强的勾唇弯出浅浅的弧度,声音轻的像叹息,“她…很想你。”
“…抱歉,走不开。”姜知愈垂在身侧的手无助地蜷缩着,喉结上下滚动,冼穗棠打断她将要说出的话,“花我就让护士帮忙放你办公桌上。”
她后退一步,浑身的血液仿佛已经凝固,耳朵嗡嗡作响。其实在护士告诉她姜医生正在手术室,时间紧张,连午饭都不会去食堂吃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只是亲口说出的话还是带着深深的失望犹如海啸几乎将她溺毙。
冼穗棠低垂着头颅弯腰道歉,金黄的花瓣跟随她朝下,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我答应小满亲口告诉你,孩子的心意,我带到了。就先走了,抱歉打扰你。”
她没再等姜知愈的回答,转身朝着电梯方向走去,脚步虚浮,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
姜知愈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冼穗棠假装挺直却早已弯曲的单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计算时间,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然后,她抬手,将那副精准挂在鼻梁上的眼镜推了推,转身,步履平稳地走进手术室。
上午的期待有多大,下午的失望就有多沉。
花店的门推开又合上,发出沉重的叹息。平日里充满生机的鲜花此刻在冼穗棠眼中也失了颜色。她机械地拿起水壶,水珠沿着叶片滚落,凝聚成窗外的山雨欲来。
下午三点多,辅宁区的风突然变了味道,浓云从天际翻滚而来,天色昏黄,远处滚过几声沉闷的雷。
手机不断发出短信声,是幼儿园班级群老师的消息:「温馨提示:请各位家长注意,下午我市将有骤雨,请备好雨具避免孩子被雨淋湿,及时注意孩子的健康安全。」
以及私发她的:
「小满一直说妈妈会来接她,刚才老师告诉她姜医生可能来不了,小满心情很低落,怎么哄都哄不好,希望小满妈咪等会放学多注意一下孩子的心情。」
冼穗棠喉咙发干,机械地回复着。手指在屏幕上滚动,家长群其他母亲热火朝天,分享孩子们的趣事,她盯着那些欢声笑语,突然感受到一阵尖锐的孤独。
下午四点,天色骤然阴沉下来,夏末燥热酝酿了一场蓄势待发的骤雨。幼儿园门口再次聚集了家长,气氛比早晨更多了焦躁。
幼儿园的铁制大门准时开闸,身穿五颜六色卡通雨衣的小鸭子队伍跟着幼师们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冼穗棠一眼就锁定了那个墨绿色青蛙雨衣。
她撑着小满喜欢的卡通雨伞,那枚创可贴现在还躺在她的裤袋里,边缘已经被她摩挲的翘起来。
姜乐忧是最后一个被老师领出来的。她的目光落在冼穗棠空空如也的身后,明亮的眼眸里的光像是被掐灭的烛火,倏然黯淡下去。她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兴奋地扑向家长,反而低着头,原本像小太阳般炽热的期盼仿佛被冰冷的雨水浇得湿透。
小满被老师牵着手,送到冼穗棠伞下,小脸皱成了一团,嘴角往下撇着,极力压抑着委屈,那股强行压下的忐忑和失落感达到了顶峰。
“妈咪骗人…”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水泥地上洇开小小的深痕,“妈咪说帮小满…妈妈还是走了…她是不是…不喜欢小满?”
每一句问话都像鞭子抽在冼穗棠心上,她慌乱地用指腹抹去女儿的泪水,却越抹越多,“不是的,宝贝,不是这样的!”声音是强装的轻快,尾音却无法控制地轻颤哽咽,“妈妈怎么会不喜欢小满呢,是医院有很多的病人需要妈妈帮助,就像超人一样!我们…我们下次再约妈妈,好不好?”
姜乐忧倔强地用手背自己擦掉,大口微微喘气,让自己变得更加大度,“没关系,妈妈工作重要。”她抽噎着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小满都知道的…”
她埋在冼穗棠怀里,小脸紧紧贴着她的颈窝,“妈咪,对不起,小满和妈咪约定好上学第一天不哭的,小满和老师和同学们说妈妈会来,结果妈妈也没来,小满没遵守承诺,是坏孩子。”带着直击灵魂的困惑和痛苦,“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和妈咪了,是小满乱抓她的衣服吗?还是小满太笨没有亲手送花花?”
冼穗棠想起刚才小满班里的小朋友一个个被欢天喜地地接走,一家三口挤在同一把伞下共同回家,而小满却在她怀里哭的不能自已。
孩童直白又残忍的话让她瞬间回神,她用尽力气压下如鲠在喉的苦涩,“小傻瓜,小满是最乖的好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小满呢?是妈妈太忙了,就像妈咪有时候要照顾订单不能陪小满一起画画一样,她让我告诉小满,等下次见面一定会给小满准备道歉礼物。”
“小满你看,”她摊开手心,露出那枚皱巴巴的卡通创可贴,“妈妈还关心妈咪的手受伤了,给了妈咪这个…”
她长叹一口气,空气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人群渐散的嘈杂,“小满,雨要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相当沉默。直到花店风铃声响起,姜乐忧逻辑清晰得惊人,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可是…妈咪说医院离幼儿园很近很近,比家还近。”
雨势骤然变大,瓢泼一般倾泻下来,街道瞬间变得模糊,形成一片迷蒙的水雾。寥寥无几的行人在路上艰难移动,单薄的伞在呼啸的狂风中摇曳。
冼穗棠深吸一口气,压下迅速翻腾的酸意,换上温柔的假面,“妈妈只是工作很忙…小满,是时间太坏了,要是时间走的再慢些,妈妈就会回来了。”
姜乐忧过了好一会才闷闷地问:“那…小满送的干花书签,妈妈喜欢吗?小满告诉她每一种花的意思了。”
“喜欢的,妈妈她…很珍惜。”
姜乐忧安静了许久,突然轻轻抬起了头,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冼穗棠的难看的脸色,微暖的指尖慢慢勾出她的酒窝。
“妈咪,你别难过。”她的小奶音带着笨拙的安抚,说出的话却让冼穗棠的呼吸都停滞了,“小满不难过。没有妈妈…小满也习惯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更轻,却像一记闷雷砸在冼穗棠心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敏锐。而后缓缓抱住她,小手依赖般的紧紧攥着她的衣领,“只要妈咪永远不要不见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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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