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三年前。
西海。海平面下两万三千七百八十七米。
圣殿遗址。
数百条人身鱼尾的修长银影围绕着海底火山口穿梭逡巡,纤细的手臂面向中央处张开,若被萤火吸引的蜉蝣。
“遥远的先祖啊……”
须发皆白的大祭司以尾卷持法杖,耳鳍高高竖起,双手扶住位于正中央的“祭坛”。
——说是祭坛,其实不过也就是个大一点的、类似于死火山坑的凹陷处。然而它对于整个族群而言,其意义却远重于所有人的生命。
“遥远的先祖……请护佑圣裔!”
“——请护佑圣裔!”
“——请护佑圣裔!”
……
所有人鱼共同举起双手,将“灵感力”提升到了极致。躺在祭坛中央的身影微动了动,似要醒来——
“祂……”
年轻一些的长老有些迟疑,看向为首的大祭司,低声:“怎么还没分化?”
大祭司猛地睁开双眼。一双已然浑浊的蓝眼睛死死注视着那道雪白到近乎透明的影子。即便是从他的角度,也只能见到盘旋着的长长银尾,仍保持着纤细柔弱的模样。
七天了。有生之年,他们还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七天都无法完成分化的情况,这太奇怪了!
“这实在是不祥之兆。”又有长老说道:“祭司大人,一千多年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那一次……”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一千一百年前,人鱼史上规模最大的内乱。在那场内乱之中,金鳞族大败银鳞族与墟海,迫使银鳞一族被迫远遁西海一带,仅以剩下不到三百人苟延残喘。这还没完,接下来千年至今,金鳞一族仍未放过这些剩余的银鳞——
或许是害怕对方一得喘息、就休养生息以报灭族之仇。又或许,只是因为金鳞族喜欢领地——而领地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大越好,越多越好。
银鳞一族并非没想过反击。然而想要反击,首先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问题就出在这里:在金鳞面前,银鳞根本没有一战之力,不但人数只有金鳞百分之一不到,就连最能拿得出手的优越的精神力也不足以作为凭恃。
现在……
现在,塞莱希斯,千年后再次被“神谕”选中的孩子……怎么,又遭遇如此不详……
“先祖,保佑我们吧。”大祭司喃喃哀叹:“银鳞,再也承受不住任何变故了——”
“先祖啊!祂分化了……分化了!”
就在同一时间,祭坛上的人鱼终于开始了“变化”。原本盘起来的鱼尾缓缓舒展开来,然后……
从原本的两米出头,一点一点、抽条似的拉长,同时变得愈发粗壮。狭窄的尾鳍逐渐变大、加宽,颜色也由纯白一点一点晕染开来,逐渐转为流光溢彩……
就像是,陆地上的花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绽放。
“祂……”
“……转化了!转化了!!”
“是雄性……!”
随着一声“是雄性”,所有的人鱼都停下了游动,姿势僵硬、随波逐流似的飘在水流之中。如同一片片失去生机的落叶。
完了。
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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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的药效终于过去了。
沈淮安苏醒时,云和正给他上药。
因为必须仔细处理伤口,她此刻已钻进笼子里,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脑门上都是汗——虽然实验室其实正开着冷风。
沈淮安将眼睛微微张开了些。尾巴上那几处伤口疼得要命,他下意识的抬了抬尾巴,结果痛的重重闷哼一声!
“……啊,你醒啦。”
云和的嗓音有点哑,带着几不可察的哭腔。沈淮安目光先是落在自己尾巴上那处新包扎好的伤口,然后落回她的脸上。
“云和。”
他感觉很累,没力气再跟她虚与委蛇的客套了,便只将声音放得很轻:“不用担心,我没事。”
第二句话则是:“怎么样?你的‘存货’归我了。”
“你——”
云和被他气笑了。她不傻,当然知道沈淮安是在安慰自己,便没好气道:“还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你被挖下去多大一块儿肉!都快能炒菜了!”
“小云,”沈淮安虚弱的咳嗽了声,眼睛却暧昧的微微眯起:“我记得,你研究生专业是异种生物遗传学。”
“……”云和手上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这是?
不过沈淮安这么一提,她倒是真想起来了。之前有段时间是曾经在沈淮安的课题组里“蹭”过一阵子用来混业绩,许是那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注意,随口提了句?
“那个,”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是这个专业,但我……”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工作之后就全还给老师了……”
沈淮安没说话。他只是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向外面挪了挪,让她的注意力也不由自主被吸引了来。
——他的伤口……竟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人鱼的自愈能力,是所有异种生物之中仅次于血族的存在。靠!她怎么忘了这茬儿!
“就,就算你自愈能力强,”她兀自嘴硬:“可该疼还是会疼啊……”
云和。
她听见他在心里说,从变成现在这般模样那天起,今日之局面就是我必然面临的。对于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对吗?
她哽住。
于是他继续道,不要太多插手我的事,对你没有好处。
我知道。她也在心里说,虽然直觉告诉我你一定有很多事瞒着我,而且还一直在利用我,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被这么对待!不是吗?
这下轮到沈淮安无言了。
而且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不不不,我没有!啊啊啊啊啊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啊啊啊啊对啊这里不就是心里话吗呜呜呜呜呜好丢人脚趾已经抠出一套豪华大豪斯了!……
沈淮安:“……”
云和:“……”
一人一鱼相对无言。半晌。
“那个,我……”
我听到了。
沈淮安神情似乎有些复杂。他用一种堪称同情和怜悯的眼神看着她,继续心里传音: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妥,我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云和:“……”_(:з」∠)_
完了。
彻底完了。
玩儿脱了。
——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这种用心里话沟通的模式,一不留神就容易把自己的老底儿揭个底儿朝天给人看。她早该想到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不是)。
对啊!老子就暗恋你怎么啦!
想通所有关节利害的云研究员,索性顺势就地躺下、随弯儿就弯儿。她将消毒棉狠狠按在他的伤口上,疼得他又不由闷哼一声:“……”
这下又无话可说了。
有句话,我必须说在前面。沈淮安叹息一声,无声道:人鱼和人类有生殖隔离,你知道吧?
云和:“……”
她还真不知道。等等,他忽然提这个干嘛啊!!!
你有病啊!她在心里大骂了声。骂的声音足够大,确保沈淮安即便在心灵传感的情况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她立刻求仁得仁,听见沈淮安笑着说了句:
骗你的,你还真信啊。
云和:“……!”
“嗯!嘛!”隔壁水池的二狗又在闹腾了。这条人造人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变得异常兴奋。云和下意识的回头看了它一眼,却听沈淮安叹息道:“它是被信息素干扰了。”
云和立刻下意识反问:“信息素?”
沈淮安点点头,坦然道:“我的。”
云和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之前提到的抑制剂,”沈淮安语气平静,耳鳍却已然泛起堪称艳丽的粉红色:“批下来了?”
云和立刻反应过来,马上慌慌张张的从笼子里又爬出去,一路小跑到了办公桌前,把刚到手的抑制剂拿过来:“……”
她的手伸到一半,却迟迟没将抑制剂放在他手中。沈淮安微一挑眉:“怎么?”
“这东西,”她咽了口口水:“那个,可能……影响那个,那个能力。”
抑制剂等同于化学阉割。用得太多的话,以后,可能就不会有后代了……
“我知道。”他信然颔首:“拿来,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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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立国的“缺席”也就持续了不到半个月。
他再次出现时,满面春光,一副志得意满的德行。沈淮安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以至于他进门时连睫毛都懒得抬一下,只是自顾自喝着营养液。
“最近这个……公务繁忙,见谅啊!”
李立国哥俩好的哈哈一笑,一只咸猪手非常自然的隔着笼子(没有玻璃的那一处)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了你的帮忙啊沈首席,有成果了!”
有成果了?
云和一边敲键盘写报告,一边耳朵就竖了起来。什么成果?她心里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只不过这个成果嘛,它啊,它目前还只停留在理论阶段。”她甚至能听见李立国苍蝇一般兴奋搓手的声音:“要付诸实践,还得沈老弟你帮忙,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