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尹绝在用早膳时,兴高采烈地对月婆婆述说昨夜的梦境。她神色飞扬,语无伦次,一会儿讲到“红衣姑娘”、“白衣男子”,一会儿讲到“洞口”、“大仙”,月婆婆听得一头雾水。
“绝儿,咱们如今来到凡界,开始新的生活,不被往事束缚,才能活得轻松。”
尹绝喝了口粥,道:“什么是往事?”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便是往事,在水晶宫的日子便是过往。凡人的世界没有龙宫,也没有神仙,所以三公主的身份记着也行,忘了也罢,开心快乐才是首要。”
“月使,不好了!不好了!”一位女使神色惶恐,从院门急冲而来。
月婆婆见她惊慌模样,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忙问:“何事慌张?”
那女使喘着道:“有人擅闯,结界...结界关不上了!”
月婆婆惊道:“何人乱闯?结界又怎会关不上?”
“是何人不知,他们装成护卫模样,趁今晨奴婢们采买归来,开启结界时跟随进入,待察觉不对劲时,他们便用法器将结界打出缺口,快...快闯进来了!”
月婆婆听得此言,大惊失色,吩咐那女使:“快带公主去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
说罢化出一柄长剑,剑尖点地而起,飞出迎敌。
只见结界处法器撞击,火星点点,血肉横飞,女使和护卫尸体惨不忍睹。三层结界均已断开,入侵者手持弯刀从山下不断涌入,只剩四个护卫苦苦抵挡。
月婆婆长剑先到,刺中两人,随便飞身而至,左掌法力吐出挡敌,右手顺势抽出长剑。
月婆婆试图关闭结界,但破损之至,已无法修复。见眼下情形,今日若要护得尹绝平安,只得将入侵者一一除尽。长剑急闪,剑光到处,鲜血四溅,可入侵者一个倒地,一个立即顶上。
半刻之后,四个护卫已被击毙,月婆婆伤疾复发,体力无法支撑,可入侵者还剩下十来人。
打杀之间,入侵者从结界逐渐攻到庭院大门。月婆婆拼死抵御,未让他们踏入院门一步,可现下,她已体力透支,气息微弱,眼见弯刀直直向面门飞来,脚下也挪不动半分,只得闭目待死。
哐当一声,弯刀被打落在地。忽地飞来两人护在月婆婆身前。一人耳朵大,一人眼睛大,正是顺风耳和千里眼。
两人立时用法力建起一圈银色结界,将整个院子围住,扶着月婆婆进入院中后,便相对而坐,四掌相接,双眼紧闭,凝神运功,不再言语。
尹绝躲在房中,心中十分担忧,只是被女使拉住不得外出查看,现下见月婆婆带伤回到院中,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挣脱,哭着跑了出来。
月婆婆示意女使将尹绝拉住,撑着剑缓缓盘腿而坐。
调顺气息之后,月婆婆神情严肃,道:“绝儿,你将昨夜经历从头至尾再说与我听。”
尹绝不再哭泣,当下将梦中一女一男相遇以及白鹤大仙之事又说了一遍。
月婆婆这一遍听得仔细,心中已有了大概,一男一女之事毫无来由,多半是梦境,而桃实、白鹤大仙等人可能与遇袭有所关联,桃实是华容夫人的人,但华容夫人不敢如此明目张胆闯破结界,违抗龙王命令,这些人应该不是她派来的,那白鹤大仙又是何人?怎会刚巧赶到救了绝儿性命?难道他与此事有关?还是说这也只是绝儿的一场梦?
想到此处,微一沉吟,又道:“绝儿,你和小白去东院墙边找一找是否有一块松动石板,石板下是否有地道?”小白便是那位一直护着尹绝的女使,是凉水阁的旧仆。
尹绝嗯了一声,便往东院跑去,小白跟其身后。
“月婆婆,有地道,我看见地道了!和梦里的一样!”
小白问道:“月使,地道是通到院外的,奴婢怕外面有人,方才没敢打开。是带着三公主从地道逃出去么?”
月婆婆摇头。只见她双掌平升,停在腰间,深吸一口长气后两掌同起同出,落在千里眼后背,一股浑厚的法力传入千里眼、顺风耳的结界中。二人被那法力猛地一震,从阵法中抽身出来。
两人正待相问,月婆婆已抢先说道:“你二人的结界坚不可破,但需得全身心施展法力,一刻不得分心。若靠结界抵挡,只能等待救援,太子殿下几时可到?”她声音微弱,可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
两人见她一个病弱老妇能运出如此之强的法力支撑他二人结界,已是震惊不已,她竟还知道结界的隐秘,又问起太子殿下,她究竟是何人?
心中满是疑虑,但保护尹绝的确是太子殿下的命令,而眼下情势又十分危急。千里眼权衡之后,答道:“二十五日之后。”
月婆婆嗯了一声,似早有预料,道:“外面的人早有预谋,肯定会加派人手日夜围在结界之外。我已身受重伤,无法相助,要你二人不眠不休撑二十五日,也是不行的。”
小白急道:“奴婢,奴婢去找龙王!”
千里眼和顺风耳看了她一眼,纷纷摇头。她一个小小女使,法力微弱,莫说回龙宫,下不下得了这座山都成问题。
月婆婆接着道:“现在院外只有十来人,待会你二人将结界撤去,带绝儿和小白进入地道,我将人引入院中,再将已破损的三层结界全部打开,听得我暗号,你们便从地道另一端逃出。时间紧迫,小白你快带着过去!”
小白问道:“月使我们在哪里会和?”
“我五脏俱损,撑不了多久了,你们快走!一定要将三公主平安带到龙王面前!”
尹绝大哭道:“我不走!我要跟月婆婆在一起!”
月婆婆忍住伤口疼痛,微笑道:“绝儿,你答应月婆婆一件事,一个人也要勇敢地活下去。”
尹绝哭闹道:“我不要一个人!我要和月婆婆在一起!”
月婆婆站起转身,长剑一翻,再也不看她一眼:“小白,快带她走!”
尹绝又哭又喊又乱跳,小白无奈之下,点了她穴道,整个抱起,进入了地道。
千里眼手抵出口石板,听得暗号后,气运至臂,石板冲天而起,裂成碎石。接着祥云升起,四人乘风而去。
尹绝在祥云上越飞越远,看到那个最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倒了下去。
祥云之上,顺风耳掌控前行方向,千里眼眼观八方,小白女使将哭闹不止的尹绝搂在怀中柔声安慰。
忽地一声巨响,又像是一种巨兽的鸣叫,震得山动地摇,树木乱颤,成群的鸟儿飞离枝头,祥云不稳,尹绝众人从半空中直直栽了下去。千里眼使出御行术,一把接住在空中胡乱扑腾的尹绝,飞行片刻后,稳落在一片树林之中。顺风耳抓着不太会御行术的小白随后也跟着落地。
自听着这声巨响后,千里眼和顺风耳两人心中一直砰砰乱跳,惊恐不已,脸色十分凝重,顺风耳刚落地,便一把抓住千里眼,急切道:“是麒麟兽的求救声,错不了!竟从仙界传到了凡界,太子殿下那边的情形定十分危急,咱们快去支援!”
千里眼嗯了声,临行前嘱咐小白道:“眼下事态刻不容缓,我二人必须马上离去,劳请女使将三公主平安带回龙宫!”说罢,便和顺风耳御风而去,瞬间便消失不见。
经历早上那番腥风血雨,小白还未缓过神,此刻又接下独自保护三公主回龙宫的重任,心中更是惊慌不定,自己那点微弱法力,遇到歹徒能否自保还尚未可知,还要护住三公主的安全,更是难上加难,想到此处,小白心中恐慌难抑。但斜眼瞥见三公主盯着自己的那双泪眼,又想起月婆婆一行人,小白心一横,暗自道:“月使他们都不怕,我……我也不怕!没什么好怕的!我一定会将三公主平安带回龙宫!”
小白安抚了受到惊吓的尹绝后,沉着细想起来:“不知月使现下在何处?还会不会有刺客追来?我是带着三公主在这附近等月使会和,还是先带着三公主回龙宫?双羽山是万万不可回去的,但万一月使迟迟不来,却等来了刺客该如何是好?又或是在回东海途中,遇到了刺客又如何是好?”小白苦思冥想,不知该做何决定。
太阳落坡,黑暗渐渐笼罩树林,鸟儿归林,走兽出动,时不时传来几声惊悚的叫声。
尹绝缩在小白怀里发抖,害怕道:“这……这里好吓人,我们快走罢!去找月婆婆,我好想她。”
小白第一次来到凡界便经历这场大变,心下骇然,却还要强装镇定:“三公主,奴婢眼下也不知月婆婆身在何处,不知去哪儿会和……”话未说完,尹绝便哇哇大叫。原来不知何时来了六七只狼围在两人附近,低低的狼叫和冒绿光的狼眼吓得两人魂飞魄散。尹绝止不住地哭泣,将狼引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眼看即将扑上前来的狼群,小白惊慌之际连忙施展御行术,她是海中的仙使,以往从未修习过此类飞行法术,跟着护卫学了个囫囵之后,还未曾正经使用过。小白心中暗道:“三公主毫无法力,若此刻我不能成功施法逃脱,该……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终于克制不住,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好在狼群扑近的危急时刻,法术终于施展成功,小白抱着尹绝腾空而起,摆脱了狼群的包围。
小白心中打定主意,眼下先带三公主回到龙宫是最安全的计策,因此,施加法力,摇摇晃晃向东边行去。飞行一段路程后,小白已能娴熟控制御行之术,但沿途提心吊胆,只想快快回到水晶宫。
“小白姐姐,我们后面有人。”尹绝小声说道。
小白听得此言,心猛地一颤,身形不稳,抱着尹绝一齐从空中栽了下去。小白急忙再施展御行术,飞行高度低了两丈有余。小白转头一看,果真有两人跟着,赶忙凝神聚气,加强法力,提升前行速度。后面两人的法力高出小白许多,渐渐地,离小白与尹绝越来越近。
“三公主殿下!三公主殿下!奴婢是来救驾的!”
小白听见后面一人的呼唤,前行速度放缓,回头定睛一瞧,发现说话那人正是华容夫人的掌宫女使桃实,她身边跟着一个高大的莽汉。
小白瞬时心中一宽,松了口气,原来是水晶宫的人,不是刺客。
尹绝双手紧紧抓住小白手臂,害怕道:“白鹤大仙说了,他们……他们是坏人。”
听得此言,小白忽地想起来三公主今晨说过,昨晚从地道出院后,遇见桃实和一名男子让她打开结界一事,男子还亮出法器要强行攻入,是那位白鹤大仙恰时赶到将二人赶走。华容夫人一向不喜三公主,此番三公主被贬入凡界,与她有莫大的干系。想到此处,小白虽不明刺客等人与桃实之间的关系,却也清楚她这时前来绝非善意。
小白眼见桃实二人身形越来越近,心知自己法力比拼不过,迟早会被追上,于是心一横,停落在了一片茂密树林。
此时天已暗尽,周围漆黑一片,小白抱着尹绝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中卯足劲一直往前逃。
忽地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桃实的呼喊:“三公主殿下!您不要害怕,奴婢是奉了龙王的命令来接您回龙宫的!”
小白一听见桃实的喊话,立马停住脚步,捂住尹绝的嘴,躲在了树木间的杂草之中。
“三公主殿下!三公主殿下!”
跟在桃实身边的那莽汉冷笑几声,讥讽道:“喊罢!喊罢!喊破了嗓子,看那死丫头会不会自个儿跳出来?”未等桃实回话,只见莽汉那布满老茧的右手摊开,平放胸前,化出一把双头斧来。随后他大喝一声,握住斧柄用力一挥,霹雳声大响,整片树木从树根处折断,引出群群惊兽。
“这下看她还往哪儿躲!”说罢,莽汉纵跃到空中,掏出颗明亮的夜明珠,俯视地面搜寻尹绝的踪迹。
一排排参天大树倒下时,小白将尹绝牢牢护在怀中,自己的头部、颈部、背部、腿部都被巨树牢牢压住。她法力低微,支撑片刻后,脸色发白,口中鲜血直流,抱着尹绝的双手渐渐失去了力气。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小白忽地感觉身上重量变得轻了,下一刻却听见了桃实那阴森可怖的笑声。
小白脑中一个激灵,运尽修为,拼了全力,抱着尹绝从一排排巨树下挣脱出来。却被那莽汉一把掐住脖颈。夜明珠照亮了莽汉脸上那条长疤,他脸上肌肉扭动,掐住小白脖颈的手劲用力十足。小白拼命挣扎,却也无济于事,用仅剩的微弱力气将尹绝抛了出去,口中缓缓道出两个字:“快……跑。”便即气绝身亡。那莽汉下手极狠,生生将小白脖颈捏成粗绳般大小才罢手。
尹绝跌落在地上,看着小白倒下的身影,想起了月婆婆。她再也忍耐不住悲伤,大哭着跑过去,用力摇晃已经没有气息的小白,边哭边喊道:“小白姐姐,你醒醒!小白姐姐,你快醒醒啊……”
桃实冷哼一声,双掌运出法力,狠狠朝尹绝打去。只见尹绝身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金光,桃实打出的法力竟未伤到她分毫。桃实满脸惊讶,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三公主不是毫无法力么?这……她怎么抵挡得住?”
莽汉啧啧两声,语气十分嫌弃:“连个臭丫头都收拾不了,真是废物!”说罢单手将双头斧转了几圈,朝尹绝身上砍去。但斧头还未碰到尹绝,就被一道柔力反弹了回去,震得那莽汉连连后退。
桃实嘲讽道:“哼,蠢材!”
两人破口对骂了几句,同时心中都甚感奇怪,为何法力伤不了尹绝?
桃实对莽汉道:“今儿还不信这个邪了,你我同时出手,还治不了她了!”
桃实和莽汉在尹绝一前一后同时运功打出,而尹绝兀自伏在小白身上伤心痛哭,丝毫没留意两人的举动。兴许是觉得方才攻击失败丢了脸面,两人皆大展修为,意欲一举将尹绝击杀。只见两道白光刺眼,浑厚的法力在尹绝前后夹击攻来,两道白光却穿过了尹绝身上的金光,重重打在了桃实和莽汉的身上,尹绝仍然毫发无伤。
桃实和莽汉毫无防备地被对方的劲招打中,伤得不轻,这下不敢再随意出手。
尹绝哭得没力气了,便伏在小白身上睡着了。睡了小半时辰后,突然惊醒,她使劲地摇晃小白,用已经哭哑的嗓子哀求道:“小白姐姐,醒醒,你快醒醒呀!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可不管她怎么哀求,始终都得不到回应。
尹绝其实心中明白,小白姐姐已经永远离开了,再也不会醒来了。那么……月婆婆呢?
尹绝在小白身旁一动不动地坐到天亮,她知道小白姐姐是为救自己而死,所以她要努力地活下去。依依不舍地与小白告别后,尹绝欲起身前行,可双腿坐得又酸又麻,用不上劲,半步也走不动。一双小手来回搓了许久,双腿才慢慢恢复了知觉。
尹绝走得片刻后,只觉得头昏脑涨,喉咙干哑难耐,嘴巴干皮也开了裂。她哭了几个时辰,滴水未进,此时渴得厉害,想找水喝。继续摇摇晃晃走了一段山路后,尹绝发现一颗弯曲老树下有一汪泉水,她三步作两步小跑过去,俯下身,用手捧水便喝。七八捧水下去,尹绝的肚子已经被水填满了。正欲迈步前行时,尹绝却感觉脑中嗡嗡作响,一下瘫软在地,全身各处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仿佛有千千万万只虫子在吞噬她的血肉,咬嚼她的骨头,身体里又仿佛燃烧着火焰,整个人仿佛要熔化了一般。
一路跟在尹绝身后的桃实和莽汉此时现身出来,桃实问道:“法力伤不了她,在这水中下噬血散能杀得了她么?”
莽汉道:“噬血散乃仙界剧毒之首,修为深厚的神仙沾染了半点,要是没解药,不出半刻,也要落个仙骨消熔,修为尽散,痛苦而死的下场。她身上没半点修为,服下那么多噬血散,必死无疑。”
尹绝隐约听得两人声音,心中又恨又怕,想立即起身逃离。然而全身无力,只好忍着剧痛,拖着身体拼命爬行。她眼前发黑,看不清东西,只顾着拼命往前爬,忽地身体一歪,从陡坡下滚了下去,全身使不出丁点儿力气,只能由着身体往下滚。
陡坡底下是一绝壁悬崖,尹绝直直滚下去的那一刻,心中竟感到一丝轻松,她想,死去了,是不是就感受不到痛苦了?这时,尹绝周身又浮现出那层淡淡的金光,金光一点一点消散,最后幻化成了一个女子模样,那女子着一身红衣,她对尹绝说,好好活下去,我的孩子。
那红衣女子正是尹绝梦中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