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庆日已过去三天,尹绝仍昏迷不醒。
月婆婆那日醒转,听闻此事,硬撑着虚弱的身体,不眠不休地守在她身旁,现下更瘦了,似一碰便要倒。
凉水阁只有三个女使,现在房中只月婆婆一人看着。
“华荣夫人、采心公主驾到。”
月婆婆听见通报,惊慌不已,看向尹绝的眼中充满慈爱与心疼。
房门被人推开。华容夫人与采心妆容精致,衣裳华丽,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八个女使,五个虾兵。华容夫人眼睛微眯,环视屋中,露出厌恶之态。采心从踏入凉水阁,便浑身不适,很是心烦,伸手在鼻前不住地扇:“病秧子住的地方就是晦气,到处都不干净。”
月婆婆从里屋出来,艰难地对着二人地行了礼:“龙王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凉水阁,夫人和公主请回罢。”
啪,那女使一掌过去,将月婆婆一下打摔在地。她身体孱弱,只靠着稀薄的灵气硬撑着,倒地后全身再使不出一点力。
“不知好歹的老婆子,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跟夫人顶嘴。”这女使叫桃实,是华容夫人的掌宫女使。
华容夫人横了一眼,径直往里屋走去。月婆婆见状,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一把抱住她双腿,咬着字重复道:“龙王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凉水阁。”
华容夫人“啊”地一声叫,显是被这一举动惊吓住了:“桃实,快把这婆子拉开。”
桃实等女使一拥而上,将月婆婆拖开。
采心拉住母亲手臂:“母后,这种污秽之地,咱们还是快走罢。”
“哼,我今日倒要瞧瞧,那野种是不是真没了龙角,好教她永远滚出这水晶龙宫。”
说着,便进到里屋,一把掀开床帘,只见尹绝头上空荡荡的,龙角已不复存在。
龙角是龙族的灵力之源,只有修为达到炉火纯青之境,方可隐去。东海只龙王一人可做到。
华容夫人、采心两人见状,心中大喜。
“桃实,带人将这不知来历的、冒充龙族的野种给我关进水牢。”
月婆婆闻言,直起身子,膝行至华容夫人面前:“三公主是龙族血脉,还请夫人住手。”
华容夫人嫁与东海龙王两百多年,只生有莲依和采心二女。六年前,不知龙王从何处抱回一女婴,声称是他的孩子。她的存在就像一根毒刺般插在心间,华容夫人无时无刻不想将她一把掐死。但终归是害怕龙王,只得默默忍耐。哪只今日得知这野种没了龙角,而龙角可是龙族身份的象征,现下不处置她,更待何时?但毕竟是龙王亲自带回来的,华容夫人也不敢真取了她性命。
此时,听得月婆婆说龙族血脉,华容夫人回想起六年来积在心中的愤恨和耻辱,瞬时怒不可遏:“没了龙角是什么龙族,她就是个野种。疯婆子,还要胡说。”杀心顿起,右手掌心运出法力,向月婆婆打去。
月婆婆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能原地待毙。忽然有一小小身形闪出,挡在她身前,法力尽数打在那身形之上,吐出一地鲜血,是尹绝。月婆婆大惊,将尹绝抱在怀中,不住呼唤:“绝儿,绝儿,绝儿……”泪水嗒嗒嗒地掉落。
尹绝看着这幅熟悉的慈祥面容。在这东海之中,她只能待在凉水阁,没人问没人管,那个将她带来这里的人,说是她的父亲,但她已经好久没见过,都不记得他长相了。月婆婆愿意照顾她,疼她,教她,是她在这东海中最亲近的人了。
“母后,她不会……死了罢?”采心忍不住问道。
华容夫人表面镇定,内心却忍不住慌乱,万一她死了,龙王问起该如何是好?转念一想,龙王将她安置在这偏僻之处,又不曾来看望,定是已经遗忘,死了便死了,不传出,他也无处可知。心下已打定主意,将尹绝连如同三个女使一齐杀了,除了这后患。
桃实会意,正欲下手。
这时,门被重重推开,似有冷冽寒风涌进,桃实不知怎的,感到脊背有些发凉。
“龙王驾到。”
伴随着这声通传,桃实赶紧收回法力,心却早已凉了半截,止不住地瞧华容夫人的脸色。
华容夫人颤了颤,随即挤出笑脸,转身去迎:“龙王今日怎的,竟有空……”龙王看都没看她一眼,越过去将尹绝抱起,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父……父王。”尹绝轻声喊着,口中溢出几条血线。龙王并未答话,抚了抚她额角,随即深吸口气,为她注入灵气疗伤。尹绝已经失去龙角,灵气在体内凝聚缓慢,将灵气顺穴位运转,助其身体疗养伤势,更是费时。龙王却耐心十足,担心尹绝如今的体质无法吸收,灵气注得很是缓慢。
这一幕可把华容夫人、采心看得又恨又惊。
华容夫人恨的是,龙王心中竟还惦记着这野种,这般心疼爱护,不知是跟哪个不要脸的女人私生的,让我受这样的侮辱,我定要将她皮削肉剐,折磨至死。惊的是,龙王知道野种没了龙角,竟还愿意为她治伤,待会若知是我将她打伤,不知他要如何处置我母女?
采心恨的是,虽然父王待我与姐姐好千倍万倍,所有好的奇珍异宝总是给了我们姐妹,但是却从未向我二人露出如此慈祥温和的一面,这一切都是小野种的过错。惊的是,父王曾下过令,不准人随意进出凉水阁,若他得知母后与我违背了他的命令,还将小野种伤了,可如何是好?
母女二人想到此处,不禁相互对视。
一盏茶功夫后,尹绝伤势渐好,再调养几日便可大好。现下她已睡着,龙王将床帘放下后,轻咳了几声,走到外间。
华容夫人几欲开口说话,见龙王严肃神情,又止口不言,拉着采心战战兢兢跟随其后。
龟丞相一干人等候在外间,早将座椅上铺好了银貂皮,沏好了茶。
龙王不动声色坐下,喝了口茶:“怎的回事?”语气平静,但带着一股威严。
华容夫人将方才想的一番托词道出:“回龙王的话,妾身今日听闻绝儿自庆日起便一直卧病在床,心中好是担心。害怕这才将将六岁的孩子落下病根,忘记向您通报,便匆匆赶来看望。想是这凉水阁的婢子们偷懒耍滑,不好好照料公主不说,连这孩子病了如此久也不通报。妾身心中想着先看孩子要紧,待会再收拾婢子不迟,哪成想躺在这床上的孩子竟没了龙角,妾身惊得呆了,以为是哪里来的大胆贼子,竟敢冒充我东海的公主,只想得将她打出原形,问出绝儿的下落才是。”
华容夫人这番话语既推卸了责任,又提醒了龙王,尹绝现已没有龙角,算不上龙族的公主。
“不是什么贼子,她就是尹绝。”
华容夫人与采心二人“啊”的一声,故作震惊。
龙王沉思许久,道:“依你之见,她没了龙角,该当如何处置?”
华容夫人微一沉吟,瞧着龙王脸色,缓缓道:“龙族的孩子个个生来便带着角,是龙族血脉的象征。她在这凉水阁中好好端的,怎的却没了龙角?只怕她不是……不是……”华容夫人想说的是只怕她不是龙族的孩子,但看见龙王的严肃神情,话便缩在喉头,不敢说出口,“这件事若传出去,只怕有失东海的脸面。依妾身愚见,这孩子还是不留在龙宫的好。”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只听见心砰砰地跳,极害怕龙王动怒。
龙王咳了几声,华容夫人与采心吓得赶忙跪倒在地,带得屋中女使虾兵跪了一片。
龙王沉默不言,这屋中静得可怕。
“龟丞相,择日便送她出龙宫罢。”
“是。”
“喂!小白,二公主的事你听说了没?”
“嘘,青青你小点儿声,被人听见了告到夫人和二公主那里,会被关水牢的。”这位叫做“小白”的女使正洗着衣裳,听见好朋友突然跑进院中说出这番话,吓得手中衣裳“啪嗒”一下掉落,溅了一身水。
青青拿出手帕替她擦拭,脸上忍不住笑:“现在这凉水阁能有人来才怪!哈哈,连你这堵不爱透风的‘墙’都听说了,这龙宫怕是人人都知道了。”说完仍是禁不住地笑。
“你平日最爱聊这些闲事了,小心哪天怎么进了水牢都不清楚。”小白一边捡衣裳一边打趣她。
“二公主性子暴躁,虐待下人,时时嚷着要打人杀人,跟个母夜叉似的,活该廉贞星君看不上她。”说完嘴一撇,脸上尽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小白听她说话时,提心吊胆,左右张望,生怕有人来了。想起上次她被二公主责罚,关心道:“背上的伤好些了吗?进来我房间,我瞧瞧。”
“多亏你的草药,已经好得差不多啦。”说完又重叹了口气,“在这刁蛮公主宫中服侍,三天两头就要挨打,我可真是倒了大霉。”
小白牵着青青回到房间,关上门,给她背上伤口敷药。“现下未时,你不当值怎的跑我这儿来啦?”
青青道:“大公主与北境执明神君订了婚约,那刁蛮二公主却没被廉贞星君看上,气得在宫中又是跳脚,又是砸东西,又是骂人打人,我装病,跟掌宫女使告了假,跑了出来。你在这凉水阁服侍,虽是冷清,日子却过得悠闲。唉,可哪成想龙王竟将小不点三公主赶出了龙宫,不知道你以后要分哪个宫去。”啧啧两声,又道:“这三个公主三种命啊。唉,说到底,还是这小公主最可怜,人不讨喜,生下来就住在这种人影都见不到的破烂地方,没见过亲娘,亲爹也没见着几回,这下还被亲爹从龙宫贬到了凡界,真是可怜人儿啊。”
小白也跟着叹气,心中为三公主感到不平。
壮阔无边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丈见圆的巨大物体,有两人坐于其上。有一黄裙女孩,气色红润,右手拎着鞋子,左手提着裙角,两只脚丫不住地拍打海水,溅起朵朵浪花。旁边坐着一老妇,脸露微笑,关切地瞧着她。
那女孩满脸欢喜:“月婆婆,你瞧这些小浪花,太好玩啦。”说着仰头望了眼天空,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忽地弯腰,小脸贴着那巨大物体,喊道:“龟丞相爷爷,还有多久到凡界啊?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好玩吗?跟龙宫有什么不一样吗?”
前面响起沉闷苍老的声音:“快啦,快啦。凡界好玩的可多了,公主到时候亲自瞧见便知道啦。”
这黄裙女孩是尹绝,老妇是月婆婆,巨大物体是只乌龟,正是化了原形的龟丞相,此行他将二人从龙宫送到凡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