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带回的素色的信封,边边角角都渍着雪片融化成的水,商洛靠在窗边直了直身体,眼神微闪,不紧不慢的展开信。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商洛很少用悲伤来形容一个人,一段事。
“陈氏有女,绰约多姿,咏絮之才,冠绝襄安”这是商洛字记事起除开琴棋书,画针织女红,除开人参当归,家长里短后能听到的最为广泛的谈笑。
尚在习字的商洛因着家里亲戚被送到了陈家私塾,同许多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由陈祚教导。
这位不过及及的女老师会温柔的唤她,夸她,在私下给她补课,即便是最为简单的练字,也会耐心的批改,圈出不够优秀的地方。
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她是真的担当得起,至少在商洛看来,一个七岁孩童的世界里,陈家公子倒更像是同她那般被教导的人一样,多的是时候陈庭远来寻陈祚解决这个问题,解决那个问题,倒显得自己这个正式学生好不上进。
或许是景宗八年,又或许是九年,总之,那一年,陈家的门槛极为频繁的,极为异常的见证了很多生离死别,极乐悲惨。
有传言说是陈三一家欲要攀上这名动一时的风华女子,亦有传言说某家的高门大户看上了这女子。
大约对女子而言,最大的风言风语总是围着婚姻,清白这类,够粗鄙,也够狠戾。
但商洛知道,真正害她落泪的是时局,是她藏在才华里的宽阔理想。
幽人却扫惊半夏,独杜衡门心颇远。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商洛对于药理的理解全来源于她,更甚对于人心,在她的故事里,也看到了**分。
记忆中,药是老师最喜欢的一门,但不是她最擅长的一门,最终却成为她最痛恨的一门。某种程度上,她的父母未尝不是她斗争路上被牺牲的一部分。
知道真相的那天,商洛哭了,被吓哭的,因为陈祚说,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会不得好死。
商洛没有不得好死,也没有病死,好好地活到了陈祚大仇得报的时候。
后来的后来,商洛在烈日下看她弥补,在严冬时看她赎罪,在恶鬼堆里看她卧薪尝胆,却从不见她后悔,方才明白理想的宽广是这般容易被现实搓磨。
嫁入陈家,不过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嫁给谁不重要,怎么嫁也不重要,是以暗害婆母,勾引小叔子,那个仁义礼智的窈窕淑女就这么云淡风轻的变了心,变了情。
商洛不觉得应该就此品评,个人有个人的苦,更遑论权利二字,或多或少,是要有点牺牲的,不管你愿意与否。
炉子里煮了三四次的药渣味道还是那么苦,弄得煮药的人和吃药的人都难捱,勾出的思绪似在回忆,又似在唏嘘。
春和是不愿意帮忙的,道理很简单,一个伤害你的人你会以德报怨吗?
她将炉子里的残余倒进地上的桶里,重新加了水放在火上烤着。然后才走到床边把那被自家小姐折了又折的信纸拿过来,坐在一旁细细读来。
为何要读,读给商洛听,怕她看不清楚,脑子犯糊涂。
“小各,谢谢你,冬日的雪花很美,我想没有你,我是再也见不到的。或许你说得对,仇恨首先伤害的不是其他,是自己,不堪的人凭什么值得让我难熬。我想过了,世上的法子千千万,我何必以身涉险。或许是当了母亲,我开始对着人间有了思念,我还要感谢你,我想孩子的名字请你来取,是你让他平安。过节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来做客,我一定用最好的招待你。”
从开头的一句,春和就在忍着怒意,
“小姐,你又乱花钱,救她命就算了,还情趣高雅的给她搞什么冰花,咱么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
商洛把被子捂得高高的,整个人都缩在里面,不敢看春和脸上的不满,只听到声音,像是早上的面条缠缠绕绕,根本吃不完。
“你每天劳心劳力给人作诗写文章挣的钱剩得了几个,房租吃食,药店开支这些就占了大半,她一个晚上就让我们负债累累,你还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她买这买那,她之前那么对你,还妄想你给她的孩子取名字,怎么可能,绝对我允许。”
春和小小的一个,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大了怎么也不高,但商家伙食管够,跟着商洛流浪,她再没钱也会让她吃饱,所以现在中气足足的,说出来的话爱憎分明。
商洛从小就有心悸,往年在家里冻不到,饿不到,在这里就算再难熬春和也憋着一口气,把最好的找给商洛,偏生那个无情的,以前就弄得小姐病痛难捱,如今又遇到,简直就是孽缘。
“春和,别这样,从今天开始你我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了,要省点力气。”
商洛子这个大牙,从被窝里掏出手,轻轻的拉着床边女子的手。
春和吸了口鼻子,别过脸去,没看她,一脸恶狠狠的模样生着闷气,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啊,我以为你钱多得要去当观音菩萨普度众生了。”
春和越想越气,当初背着包袱从商府出来时一分钱都没拿,找了地方后两个人跑到待山上挖了几天药材买了钱才租下这个现在住的房子,当时就知道漏风漏雨,但没办法,还有其他要花钱的地方。
之后有钱了想着修缮一下,结果遇到个假装干活的和尚,骗吃骗喝,不仅没修好还越修越破,联着黑心的材料商让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狠狠亏了一笔。
好像自那之后,赚的钱就开始不多了,现下这场面就像是历史重现,春和好不容易平下的愤怒如今似曾相识,越发觉得陈作的狠毒。
忍不了一点,春和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势要去陈府把失去的钱财捞点回来。
商洛看她匆匆忙忙,又着急又好笑,明明做不了什么,还是要去装腔作势,喊喊口号,明明那么生气,还是会轻轻的把门关上,不让风吹进来。
和春和待了许多年,好多秉性道理都是一起学到的,都知道对方脑中想的,便也由着她去了。
自己倒头一躺,又窝进枝丫作响的小破床里去了。
此时的陈府,鞭炮放得噼啪作响,满屋的喜气随着天光照到许多地方,但不包括主屋。
屋外锣鼓喧天,自然晓不得里面针尖对麦芒,
陈家的奇葩事按照画本里的故事来讲的话,进展到勉强算得上男二的小叔子正在经历痛失爱人,被逼认亲的狗血桥段。
“我不信,阿祚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杀人的事,一定是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这个孩子更不是我的,产房里的女人也不配做我的妻子。”
陈延一脸惊恐的望着堂上喝茶的女人,手里的拳头崩得手臂紧紧的。
“你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陈祚已经死了,你的他的情情爱爱到此为止,家里的丑闻已经够多了,我要的是外面的人想法,你堂堂一个探花郎,最好清楚自己的行为。”
屋里五个人,除开对峙的两人,余下三个大气不敢出一声。
二少爷爱上自家守寡的嫂子,宁愿放弃大好的仕途也要和爱人相守一生,可明晃晃的背德,谁都知道不可能。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亲,就好好给我呆在家里,要是出了这个门,你我就恩断义绝。”
好常见的套路,几年来总在这府里上演,偏生二少爷是个愚孝的,每每此时就会被制得服服帖帖。
低着头的三人眼观鼻鼻观心,标标准准的九十度鞠躬等着看这局面作何收场。
如果说商洛是一滩平静的水,那春和绝对算这平坦水面掀起的浪花。
商洛自认为不算一个有大爱的人,对于这件事,春和埋怨愤怒过的她亦有,只是她更和缓,会用另一种方式让人不痛快。
整件事里,她是唯一一个知晓全貌的人,那就意味着她可以导向不同的结局。
让假男主陈家二少爷知道自己敬重的母亲是如何在后宅中打压嫂子,欺辱嫂子,知道她是如何残忍的杀害了自己心中所爱,经受道德的折磨。
让那个死在众人面前的陈家大少爷感受自己的妻子是如何凶狠盘算要弄死陈家人的绝望,让他在拔情绝爱后知道自己的妻子原来是爱他的,更甚至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事情爆发的时候,商洛想了很多,不插手他人的原则,不迫害他人的善良,前前后后,她思虑着怎样让事情不那么痛苦,怎样真正的救她一回,她想的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所以陈祚送信的那一天,见到的不是自己曾今的学生,是那个她拔刀相向的爱人。
冬日萧索,山路难行,陈庭远到底还有些理智,找了辆马车给病秧子商洛坐。
商洛不敢靠近他,那人一身狠戾,双眼通红。认出他时,商洛只能仰天长叹,世事无常,到底自己要以德报怨。
只是可怜自己,弱柳扶风,还要照顾两个互相折磨之人。
想当初,这人仗着自己年纪大,总是恐吓吓唬自己,逼着自己背书写字,只为了陈祚多点休息的时间。
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婚。商洛耸耸冷得微微发红的鼻子,给两个时辰的路途中给自己不停的洗脑。
至少在陈祚的视角里,陈庭远是死了的,她还给他烧了两回纸,还在梦里担心他的阴间生活。
山里的树太多,遮去了大半的光,陈庭远出现的时候,陈祚正在昏暗中小心的哄着怀里的孩子,才出生十来天,陈祚小心得不得了。
或许是爱,或许是不爱,总之陈庭远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这么无声的哭了。
他们之间,太过艰难,太过坎坷。一个小小年纪就懂四书五经,一个总角之年却还上天入地,无恶不作,也不知怎么,奇奇怪怪的就混在了一起,结成少时同窗。
商洛想,这爱情真真奇怪,明明那么相爱的人,最后沦为一个死一个伤。站在门外偷偷的往里看,见到的是泪水折射出来的光,有点瘆人,又有点感动。
她本不想来的,只是陈庭远情绪很激动,连花钱找的送消息的都被走了一顿,之后衣衫狼狈的出现在商洛面前。
这是自以为全知的视角所没料到的,两年前陈祚那把刀是怎么插进陈庭远胸腔的商洛听的并不真切。北城的消息很是灵通,也很快,陈家大少夫人嫁去不过两年,竟拔刀相向对准枕边人,更甚是要弄死夫家所有人。
知情的人说,是陈庭远的父亲弄死了陈祚的父亲,陈祚在复仇,不知情的人说后院手段了得,多得是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商洛倒是不信,当年就不信,一个能名动京城的人怎会自掘坟墓,若真要做,又怎会愚蠢的人尽皆知。
今日这局面,不过是她不过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幼年时看到他们之间青葱美好的故事,然后怀着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图把陈祚送来的两封信转送给了他。
一封极尽讽刺,看得出痛不欲生,另一封便是今日才收到的,让春和愤恨交加。
一个不甚重要之人做了些许不痛不痒的举动,就让事变了模样。谁能说这是否正确,又是否错误呢。
看来第三人称终究不够全知啊,商洛想着,要把这条道理写进咯咯锦囊里。
屋子里的两个人,不,三个人,就这么僵硬的抱在一起,极尽柔情,极尽温暖。
商洛不太想看,穿着厚厚的大棉衣转过身去缩在墙边。
爱情的幸福固然美好,但不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爱情算什么,只能算故事,商洛很清楚,她想要的是生活,不是在床榻闺阁间也能听到的故事。
某种意义来说,商洛觉得陈祚跟她是一样的,陈祚花了十年的时间走出仇恨,而商洛给自己定下的约定是两年,花两年的时间好好地活着,靠自己活着。
陈祚的代价是十年的人生,败给仇恨的人生,直到现在才算一丝圆满。自己的代价又是什么,冷冷的空气里,商洛无比清醒的想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屋外已是天光大亮,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雪,照得山林草木白光闪闪。
远山之外,山林之下,北城的风光一览无余。是冰天雪地的冬,整个世界都盖着一层细细的雪被,商洛在家时不曾见过,哥哥或许见过,因为他总是天南海北的跑。
快要过年,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有钱的没钱的都在路上走着,沿着十字路口向前走,出了北城往南走,马车少些负重,花上六日穿过七个客栈,两座城,再行上一整日便就到家了。
商洛已经在脑海中想了一遍又一遍的家,已经一年了,也不知道家里变化怎样。
一想到母亲或许早早的就在门外守着,从接到信说要回去的那一刻,一想到父亲或许在厨房做着一道又一道自己喜欢的吃食,在不禁意间红了眼眶,商洛就无比难过。
原本两日后才归家的行程,商洛在这个银装素裹的山林间决定马上出发。
没有盘缠,春和就在陈庭远身上狠狠的搜刮了一番,背上还背着从陈府拿来的各种吃食。陈祚这才知道主仆两个这一年的故事,激动的泪水直流。
商洛不想她哭,毕竟刚生下小宝宝,身体很虚弱。又或许因为,陈庭远告诉他陈祚多年来对她的深深的愧疚。
但春和可是不依,添油加醋的说着几个月来在陈祚身上用的花的,话语间明里暗里就是要这对讨厌的夫妇难过后悔。
“你不知道吗,为了给你租这个房子,我们小姐白天晚上笔耕不辍的给人写文章,又出去摆摊,我要去各种商铺给你找房子,要环境好的,要住得舒服点,还要给你找各种药,各种补品,你是知道的,她自己就是一个病秧子,一个人出去摆摊谁都能欺负她一下,好不容易挣点钱,你一出事又全搭进去了,就昨天夜里,我们住的那房子半夜还漏雪了呢,你不是喜欢看冰花吗,早该去我们那里看的,保管你了心花怒放。”
春和的嘴,出了名的狠,在家里的时候就是无差别攻击,你要是不惹她还好,惹了她谁都别想跑。
商洛在旁边拉都拉不住,就是要死命的说,商洛只能赶紧找了赁车的,东西都没回去收推着人就走了。
“你就是故意的。”商洛坐在马车里佯装生气的说,
“对,我就是故意的,让她愧疚死,你要不拉着我,我还要让她把钱还回来呢。”
“既已相救,就不问收取。”
春和还是早上去陈家的那一身,因为是从邻居那租的,花花绿绿的布料补丁缝在红布上活像个小村妇,说出来的话也像。
“还不问收取,这年头和尚都能当骗子,就你善心爆棚,要牺牲自己相救他人。你也不算算,我们这几月过的都是什么悲惨生活,五天的钱当一个月花,累死累活挣钱这么多钱最后一份不剩,人家过年是先苦后甜,咱两过是苦中作苦。”
话虽粗糙,但无不实。当时商洛为了给陈祚找产婆顶着寒风大雪,一个人从山上跑到山脚,请了大夫,又从山脚跑到山上,脸都发紫了,整个手更是懂得通红,明明屋子里的火炉烧的锃亮,浑身还是冷得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
春和尽力不去想这些,但怎么也控制不住。春和知道过往,也知道如今,商府的当归种了又拔,拔了又栽,却还是医不好故人的病。
商洛看她越说越气,赶紧抢着说写好听点,搂着她的肩膀好一阵安慰,生怕她哭。
“这不是有钱了吗,刚刚得了那么多,等会儿就去买身好的,这衣服也不要了,那破房子也不要了,在买上些好吃的,这一路上就吃回去。”
她知道春和就是嘴硬心软,脾气又倔,有时候生气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不依不饶。
春和倒是巴不得,但怎么可能,马车费,盘缠费,加上过年回家应该也要买些好得吧,陈庭远给的那点钱还不知道够不够呢。
出来一年,长进的不止商洛。
春和知道商洛想不靠家里,自己又怎么拖后腿呢。什么买卖盘算,人情往来也是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