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

又是一年冬,正和街拐角巷左侧往里走十来步,那陈家夫人终于是顺顺利利生了个大胖小子,哭声吼得震天响,听说整整十斤有余,前来恭贺的个个叫着有福气。

腊月天里的冷,北城的人谁都不愿沾染,冰雪和寒气一同包裹着,若是遇到什么急事非要上街不可,也必是做上要好一番受苦受累的心理准备的,不过可要是喜事,便是冷心冷肺也要到处奔走相告的。

商洛听到消息的时候,手中正窝在旧木床上把玩着素锦暖壶,四四方方的模具里热水换了一道又一道。

因着从娘胎里带出的病,反反复复十几年,本就弱柳扶风,冬日里面色更是毫无力气的惨白,卧病在床实在平常。

春和看她眉眼耷拉,不以为然,本以为这人会有什么反应,却不想还是这般兴致缺缺,不说一字,只得将刚来的信件放在一边,原来准备好的大堆说辞就是万分激昂也无声消下去了。

商洛不是会藏事的性子,但耐不住她学习好,悟性高。

不过是装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短短一个月她已经将面上练得炉火纯青,就连从小服侍在身边的春好都不曾怀疑,将自家小姐这突变的性格归结到这过分寒冷的冬日。

远远望去,竹木窗外,几个圆头肥脑的婆子正手脚麻利的把几条大红的彩带沿着廊道一路挂起,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都说凡是深宅里的妇人,总是少不了要使些暗赞手段的。有人冷眼旁观,有人隔岸观火,大约不过都是依着人情往来,利益纠葛一步一步的站队罢了。

可若这立场不清,利益不明,那便又自有另一番光景争斗了。

春和没读过书,彼时曾因为一桩亲近的后院旧事问过自家小姐,这世间事,一应如此吗。深宅后院,暗赞手段,商洛那时是怎样回答的那,就连她自己也不得清晰,如今想来,剩下的不过是横在脑中久久散不去的痛。

今年的雪带着格外的蹊跷,屋檐下的已经结成冰直直的粘在一堆,门槛周围却还是厚厚的如刚下一般。

白墙黑瓦间,没有邻居知道陈家的夫人其实早已身死,也没有陈家人知道那孩子其实是陈老爷子在外乱搞带来的私生子。

可怜那陈秀才,外出半载,错过妻子的生产,便就错过了一生的爱人。

正和街里,人人都在算计,有人谋财,有人索命。却很难有人将一个十五六岁的病弱女子联想其中,一个一年前才来到此处,着求医访药的活着之人。

外面的吆喝声一声高过一声,床上的人吃力的转身翻过一床被子。

商洛想,这世道真真是变了,天怪,人也怪。陈家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吗?好好地人不做,偏要当那地狱的鬼。

就是不知有些东西在人间黑白无常,死了是否也能这般肆意妄为。

尤记得半年前那个晴朗的夏日,北城的山林间各色花草开得极为繁盛,蜿蜒窄小的草丛山路上一个青衣女子摇摇晃晃。

于深谙药理的人来说,此地满是灵丹妙药,于平常之人,则是傍山险路,轻易上不得。

陈祚寻死的时候,商洛离她尚有百米距离,只看到一个瘦弱女子站在山崖边久久不动。

因为是午后,阳光格外让人烦闷,空气里是淡淡的热意。

商洛把背篓放在一边,又在衣袖里掏出硬邦邦的饼,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就这么啃了起来。

站在悬崖面前,好直白的死法。

商洛也想过死,但她不喜欢狼狈的死法,比如跳崖跳河这类,死了还要麻烦别人不说,找到之后尸体是不忍直视的。

她可不想一辈子的清誉毁在死后,一想到会有人说,你知道吗,谁谁谁死的时候脸都烂了,血肉模糊的这种话恐怕在地底下都不会开心的。

因为是剩了两三日的饼,所以味道也不那么好,商洛只能一口饼夹着一口水,带上山的水本就不多,半日下来剩的也喝不了几口。

商洛在梗死和饿死之间选择了后者,听说人不明不白死之后是会开膛破肚验尸的,她可是要留清白在人间的。

那青衣女子还在那处站着,商洛都替她着急,不为别的,在要死不死之间的挣扎才是最为折磨人的,生前的欢喜哀愁,功成罪过会一一在脑中闪现,直击灵魂的拷问着你,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吗。

当真是一心求死的人是不会犹豫的,哪怕一瞬。

自轻自贱的人商洛是看不起的,尤其是用死来逃避。

一步,两步,远处的人再抬上两脚就能到另一个世界。

山里很安静,许多药材都还没长开,真正以此为生的人会在半月之后带着齐全的装备行囊在这山林间扎根上多日。

商洛早早的来,是为了避开争斗,光是上山和找药就已经耗尽了她大半的气力,此刻整座山似乎只有两个人,一高一低,伴着偶尔的鸟叫蝉鸣。

她把饼子重新收好,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灰尘泥巴,又理了理额头两边的须发,然后就这么喘着粗气一步一步的向下走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商洛安慰自己。

大概五十米,病痛缠身的商洛一瘸一拐,绕过长长的弯,走了整整两百步。停下来时,密密的细汗早就铺满额头。

“小姐,人生在世,何必把糟糕的事看的那么重,舍命不值得。”

商洛用最大的声音喊着,生怕那悬空的脚就这么踩下去了。

陈祚回头的时候,像是听到了故人的声音。

山的那一边,穿着粉色长衫的女子,面容俊俏,满脸通红,那双眼睛本是淡然平常,却在眉头紧皱后兀的睁大。

不过须臾,像是看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嘴角倒是挂上一抹冷笑,笑岔了气还咳的一个接一个。

陈祚不认识她,但看到她的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颤抖着。

商洛在想,要说什么样的话语才能让她在最崩溃的边缘痛心却又不会失去理智摔下山崖。

少女不说话,就这么当着那个要寻死的人的面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就这么死死的盯着她。

陈祚不知该作何感想,要死的心在眼前的女孩明亮的眼眸中竟一时找不到安放之处。

山风很凉,吹得商洛隐隐发冷,不过心头倒是很火热。

“陈祚,还记得我吗。”

时间是个好东西,该遗忘的会遗忘,不该遗忘的似也遗忘了。只有那些有心人,那些留心者,或许午夜梦回,或许烈日朝阳,总会想起。

女孩的声音很轻,远不及刚刚的那声大吼,落在耳边倒像是索命的鬼魂缠身。

陈祚愣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一丝惊愕。短短两句话,却恍若隔世。

再度重逢,炎炎夏日,倒是与多年前无异。

陈家学堂上,学生们端端正正的坐着,面前笔墨书籍,一应俱全,除了一个小女娃,桌上空无一物,偏偏还在前排,真是好没道理。

也不知何时开始,周围的眼光都聚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小矮子身上。有的是怪异,如此小的年纪也上的这个高级学堂,四书五经里的字都还认不全吧,有的是好奇,坐板凳都费力的人,看得到黑板吗。

讲台上,一个白衣长衫,面容秀丽的女子站在一侧,将底下的学生从后往前环视一番,发现今日只有一个空位,甚是欣慰。刚要放下手中的书本戒尺准备开堂授课,就见一个莫约四五岁的小娃娃一摇一摆的跨过门栏,然后...爬上板凳。

原来那张空着的桌子不是没人啊。

陈祚知道,今天会来一个新学生,但没想到是个扎小辫的小丸子。

年轻的老师本不应该和那些七老八十的古学究相提并论,懵懂年岁的小孩子也不会跟十三四岁的大孩子相同,可父亲是否太过随意,连年岁都不过问就将人送来。

年纪大的还好,能说会听,讲来也不会太过艰难,这手都抬不上桌的小女孩该怎么教呢。

教室里很安静,因为学生很是尊重讲台上的人,商洛也很安静,因为哥哥告诉过他,上课要认真听老师讲,不要开小差。

商洛为了这次的课业准备了很久,父亲在家陪着她练习自我介绍,整整两页纸,商洛花了大半天才满意。

可是对面的老师怎么呆呆的,一动也不动,就盯着自己看,商洛只能睁大眼睛再歪歪头,咯咯哒就是这样,遇到奇怪的东西就睁大眼睛歪歪头。

商洛想,老师要是在这样不礼貌的看着自己,自己就要发动技能举手了,父亲告诉他,举手学生的权利,用来表达不满和质疑,虽然老师一般不会回应,老师有不回应的特权。

夏天很热,耽误不得,陈祚在几十声的知了声中,决定有教无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商洛在饭桌上捧着碗摇头晃脑蹦出这一句的时候,听到的人无不诧异。

商老爷在心中暗暗自喜,送女儿去学堂才一天,就懂了如此多了。

是以接下来的大半年,商洛每隔一天都会去学堂,少有请假。

五岁的小孩子就这么跳过三字经,百家姓,学起了孔孟中庸,经纬史籍。学堂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也从最初的质疑到接受,还特意帮她做了套合身的桌椅板凳。

商洛长得乖巧,在一众高大身材里小小一只,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像是海天相接处的空灵散开,一片清幽,每个人都喜欢把她抱在怀里,夸她聪明。

但再怎么聪明也不肯能赢过十几岁的读书人,虽然每次堂上商洛的手举得最高,陈祚也不像父亲说的那样滥用特权,会淡淡的开口“商洛有什么高见。”

可回答的总是不尽如人意,比如某次“老子无为,何以有为。”众人曰:无为而治,休生养息。商洛道:老子无为,所以道家有为。

好奇怪的道理,但好邪门。

陈祚不懂小孩子的心理,但懂偷换概念。这小孩每每答不上来就喜欢胡乱说一通,整个学堂都会被带偏。

若按照这样最初的发展,此番再见应当是极好的。

但商洛心中有恨,偏要在此时报。

“怎么,当年死都不怕的人,如今还怕活着吗。”

曾今最熟悉不过的人,格外的清楚最能刺痛的话语,恍若旧梦重现。

过往那般自持不信命的人,宁愿舍弃他人的性命也要报复,也要把罪有应得之人拖进地狱,怎么现在才向命运低头。

陈家和商家父辈是多年的邻居,后来分开也仍有联系。商老爷想的是把商洛送到陈老先生那去学习一番,不求多少,能识文断字懂些经验就好。

不曾想阴差阳错跟着风华一时的陈祚学了多年,待发现时,商洛已经成了陈祚最忠实的学生了。

陈祚外出,商洛也要跟着,陈祚吃饭,商洛也要跟着,后来演变成下了学堂,跟在陈祚后面一起回陈府。

商霁曾追着她问,“陈祚这么好吗,让你连父母哥哥都不要了。”商洛也只是笑而不语,一脸高深。

陈祚教书多年,商洛是跟她学最久的人。

七八年的时间,陈祚应是把自己的知识教得七七八八了,所以要忙着讨要学费吗。那一夜,满天星空,满室花香,商洛付出了堪比性命的学费,她最为敬重的老师亲手栽赃陷害她,指认她给陈家大少爷陈庭远下毒,亲手毁了她病发时的救命药,让她进了鬼门关。

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怎经历过如此戏剧的场面。面前的一男一女像是失了魂魄的困兽,在棍棒中拼斗,

那夜灯很亮,商洛被捆在凳子上,头上溢出的血,从耳边流到后脑勺,一半的头发都染得艳红。没有被蒙上眼睛,商洛极力的忍住泪水,却还是看不清女人的神色。

“小洛,对不起。”

那是她听到的人最后一句,声音恍惚着,不知是谁发出的。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商洛也算在不同的时刻见证过了。

“我倒是想叫你一声老师,就是不知如今的你还对不对得起我的情谊。”

少女嘴角微微扬起,眼中满是不屑。如果心声能言,对面的人会知道当年醒来时对她的最为狠毒的最为长久的诅咒。

可下一秒,陈祚就这么昏了过去,巧合得像是讽刺。

商洛对小孩子无感,只是单纯觉得陈夫人可怜。丧父丧子,为仇人生儿育女,被他百般折磨。

冬天不好过的,因为烤不了足够暖和的火,采不到足够好用的药,但她还是决定帮上一把。不要暂时的帮,商洛想让她要好好地活下去,被仇恨蒙蔽双眼,其实得不到什么。

许是朱门红灯初太过火热,簇成团的人头密密麻麻要往巷子里挤,道显得周围其他地方的落魄。

商洛从床榻上坐起,抱着暖壶哈了哈气,又快速的出手拢了拢捂在身上的被子,一连串动作下来,极为艰难的起床就算完成了。

怪不得她,实在是如今家徒四壁,这房子好听点说是陋室,其实不过几根木头,几块破瓦毫无章法的砌在一起,漏风也漏雨。

靠窗一侧左右两边各放一张床,中间一个大炉子倒是烧得火热,冒着咕噜咕噜的气,底下大块大块的柴火架成一个圈。

些微寒风浮过桌台,而后奔向焰火。

商洛就这么躲着寒风看着穿得鼓鼓囊囊的春好掀开盖子,在锅炉里一阵捣鼓。

汤药味的白粥已经是商洛想到的最能省钱的办法了。药太贵,钱太少,如果不能药到病除那就少量多次。

生在普通人家,自然就比不得富贵高门,多多少少的苦总是要来的。譬如住不了大房子,买不起贵东西,生病了没钱治。

更别提如今他跟家里立下了军令状,不要家里一分钱。十五六岁的病秧子,拖家带口,举目无亲,简直不亚于流浪。

哥哥商霁偷偷给他塞了许多钱,但她没要。商洛这次是真的要向他们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不需要谁的照顾,也不需要谁的勉强。

父亲以为,这次不过又是向以往一般,闹上一段时间,念头自己就歇了,不曾想,外出一年,自己那病痛缠身,又身无长物女儿真真是有强能逞,除了每月一次书信报上平安,表达思念,其余的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才回首顿足,忧思不已。

而商洛呢,从最开始的被人坑骗到如今已能妥善的料理自己,不管是生活还是理想,她都算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母亲秦氏时常告诫她,教她人间规则,生存道理。她总是笑语盈盈,明明是瘦得跟纸片一样的人,但说出的话丝毫不失力量。

是以商洛才会勇敢的活下来,和疾病斗争,要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才会在听见陈夫人的临终遗言时,坚定的要为她谋得生的希望。

救下陈夫人的时候,她听到这样一句:那些过得很苦的人往往是因为活得太认真了。

商洛也苦,苦于病,苦于药,但她却不觉得要多认真,活着和活下去,哪一个都不在她的掌控之内,哪一个她都握不住。

但幸运的是,她在最后握住了陈祚的手。

小书新开,欢迎大家多多指教。这是一个极具反转的故事,人生韶华,当审视着过。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你看到的,请大家速速追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往事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咯咯哒
连载中白菜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