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
“叶先生!”
“叶先生!醒醒!醒醒!”
叶梓猛地睁开眼睛。
起码用了两三分钟,他才逐渐清醒了起来。
身穿白衣的女人将他扶了起来,脸上满是惊喜:“终于醒了啊,叶先生,看来这次新配的药很有效果呢。”
叶梓没有理她,有些迷茫地环顾着周围。
纯白色的床,纯白色的窗帘,浅绿色的墙,墨绿色的地板,生长在角落的绿色植物,还有堆在床头的古典书籍。而自己,身穿条纹睡衣。
一切的开端,似乎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目的那么简单,那么单纯。
这个开端就像一根细细的蜘蛛线,引诱着人顺着这线攀爬、探寻,却不知道,蜘蛛线的另一端,是没有尽头的深渊。
“在所有读过的书页上,
在所有空白的书页上,
石头、鲜血、白纸或灰烬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漆黑的夜幕上,
在苍白的大地上,
在一成不变的四季里,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我被破坏的避所,
在我倒塌的灯塔上,
在已厌倦的墙壁上,
我写上你的名字;
在我的心脏上,
在我的过去、现在、未来,
在我的灵魂之中,
在死亡的脚步下,
我写上你的名字;
因一个名字的力量,
我重获新生,
我生而为认识你,
喊出你的名字。
阿、梓。”
此时此刻,少年正惬意地托着下颌,隔着重重光影凝视着自己。
少年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明明是柔和的,叶梓却冒了一身冷汗!
那双眼睛,那双淡色的眼睛缓缓眯起,大概是幻觉,叶梓竟然觉得那其中带着可怖的红光。而那薄唇,也在看到叶梓反应以后,缓缓的,缓缓地动了动。
他在笑。
他在说话。
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可是叶梓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在不断的,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叶、梓。
携带着诡异的兴奋,令人胆寒的快乐,默念着。
一遍又一遍。
犹如一头藏匿于黑暗的魔鬼,默念猎物的名字,企图着、谋划着什么,无声无息。
一不小心,
他与疯子达成了“交换杀人”的协议。
后悔了,害怕了,被威胁了,无法逃脱了。
喜欢上了,上瘾了,爱上了。
崩溃了,崩溃了。
疯了。
疯了。
疯了。
兔消失了。
连带着满地白雪,千万树木,广阔天际。
连带着那些虚拟的幸福,虚拟的苦痛,虚拟的残忍,虚拟的占有欲,虚拟的爱情。终于梦醒了。
所以,梦境创造的整个世界,终于,消失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一直瞒到现在?”
“我希望你自己想起来,想起所有有关我的事,我希望你爱上我,我希望,在你了解了我的所有之后,选择我。”
“变成狐狸吃掉我吧。”
“找到在雪地上一蹦一跳的我,张开充血的眼睛追我吧。”
欲求是盲目的,像是一条黑布,蒙上了叶梓的眼睛。叶梓微喘道:“别废话了……”
黑暗中,兔猛地将叶梓压在床上,垂头凶猛地亲吻、啃咬他。像是一头森林之中的猛兽。
叶梓怀抱着兔的肩膀、后背,情不自禁地回应着他。汹涌的欲求化为房间里的淡香,侵蚀了一切。
枯萎的花瓣滑落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渺小的飞蛾被诱惑着飞向绚烂的火光,在拥抱光束的那个刹那,坠落、坠落,落入地狱。
不知为何,叶梓在这样的极乐之中,想到了死。人在死亡的那一刻,是否能看到这样的光亮呢?若是死于这样的极乐之中,又有什么遗憾呢?
“我从未想过可以这样亲吻你的手心。没有想过可以像昨晚那样,跟你结合在一起……说真的,哪怕下一刻就死掉,我觉得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来见我,我也高兴得快哭了。”
“小朋友,你太夸张了……悟。”
结果还没走到天台,兔已经抓住叶梓的肩膀,埋头亲吻他的嘴唇。叶梓在亲吻之中闷笑道:“别急啊小朋……“我不是小朋……”
后面的话全部被兔吞进了喉咙里。
两个人从楼道上,一直吻到天台。
叶梓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兔解开他的纽扣,顺着他的下颌吻下去。在这样的时刻,似乎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之中的千万街灯、喧闹人群都消失了。
好似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彼此。好似他们已经化作那两颗辰星,燃烧着,闪亮着,直到时间的尽头。
现在叶梓所在的城市,已经看不到星星了。
而这里的天空,竟然群星璀璨。天空就像是群山托起的玉盘,而星星,就是数不清的宝石。
看久了,又会觉得星星像是闪亮的生物,是具有生命的。它们在空中漂浮,玩耍,好似一不小心,就会化作流星,落到眼前。而月亮并不是安静的,月亮在唱歌。
她的歌声化为风,化为此起彼伏的虫鸣,让人的心灵变得平静。
就在这样的夜里,叶梓和兔并肩坐在一起,手牵着手,感受着山间的夜风,聆听着夜晚的旋律,直到困得不行了,才一起回山庄睡觉。
窗外密密麻麻的雨点,像是一首夜曲。有关鲜血,有关死亡,有关绝望,有关爱的夜曲。
两个人,在用灵魂弹奏着这首夜曲。
哪怕伤痕累累,哪怕浑身染血,也要继续下去。
微凉的海风呼啸,海浪接连不断地抨击着海岸。兔的吻,就像是海浪。密集、凶狠、带着极强的占有欲,令人窒息。他的手指从叶梓的下颌,滑到他的后脑勺。他用力地掌控着叶梓的后脑勺,侧头亲吻他,似乎想要将他口腔中的气息全部剥夺,似乎想要在他的内部,留下滚烫的烙印。叶梓应该给兔一拳的。可是,他没有。他不应该有感觉的,不应该有。可事实上,在他被兔吻上的那个刹那,他胸中的烦躁、愤怒顷刻间消逝,另外一种冲动在他的身体之中叫嚣着,他从未有过那种感觉。那是陌生的,有些令他恐惧的,又是莫名熟悉的。他惊恐地发现,对于兔的吻,他竟然有种深刻到骨子里的眷恋。这种眷恋让他无法反抗,无从逃脱,或者说,他的本能不让他逃脱。
“阿梓,你能听到吗?”兔的声音传来,大海呼唤我们的声音,来吧,来吧,来吧。
兔回过头来,温柔地看着叶梓,朝他伸出手心。他的轮廓已经完全被夕阳染红了:“来吧,阿梓。就让我们这样手牵着手,向着大海深处走去,一步又一步,像是被什么召唤了似的。”
“阿梓,你知道吗?人类总会在短短的几十年里腐朽,而大自然,却拥有漫长的、近乎永恒的生命。就让我们融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结束一切的刹那,我们便能获得永生。”
“因一个名字的力量,我重获新生,我生而为认识你,喊出你的名字。阿、梓。”
“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我们从小就认识。你比我大五岁,是个靠得住的哥哥,我一直想要跟你一起玩。”
“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你总是在哭 ”
“哈,因为你不愿意跟我一起玩啊。”
“我对你不好?”
“不,你对我很好。我六岁那年,在山里迷了路,后来狂风暴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是你救了我,阿梓。”
“我好像有一丁点印……那,你说喜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从小就喜欢你,可是,我好伤心,你竟然把我给忘。”
“小时候的事情谁记得清楚啊……”
“没关系的,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我相信。”
“是么……”
……断断续续的对话,就像是一场梦。
是兔。
只见他身穿笔挺的深色西式校服,背着纯黑色单肩包,回头率高得惊人。叶梓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沉,然后就开始剧烈跳动,这样的跳动,就像是要跳出胸腔似的……那样快,那样剧烈。
再傻,他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没错,他喜欢上兔了。
可是他没有走过去。
他将拖把递给旁边的学弟,转身就走了。
他能够感觉到兔跟了上来。所以他越走越快,越发烦躁。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像是柔软的风,澄澈的水,听不清楚。脑袋倚靠的地方很温暖,很温暖。不知不觉,鼻子毫无缘由地酸涩了。迷迷糊糊中,他能感觉到冰凉的手指正在轻轻摸挲他的脸颊,像是在擦拭着什么,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只剩下一个愿望:只愿停留在此刻,停留在梦里。
叶梓抓起钥匙,就跑到了楼下。兔看到叶梓的时候,相当惊讶地站了起来,他的鼻子和脸都冻得红红的,头发也是凌乱的,看起来非常可怜:“阿梓,你怎么下来了?”
“要是我家里有人,你是不是想一直坐在这里”
兔点头,热气从他的嘴里飘出来,他的睫毛上挂着冰霜:“对,我会一直坐在你家楼下,陪你过年。”
“疯子!”
兔的身体马上僵硬了:“阿梓?”
“叫什么名字?”叶梓问。
兔愣了一下:“我叫兔啊,也可以叫我Jason。”
“是在问你真名。”
兔的眼神飘向屏幕,又细啜了一口,才回答:“顾城汐。城市的城,三点水的汐。”
然而突然,兔微微偏头,吞了一口唾液,低声道:“阿梓,你靠得太近了。”
叶梓愣了愣,稍稍退回去了一些:“我还以为你已经没脸皮了,没想到挺容易害羞的?”
兔将杯子放在茶几上:“那是因为对象是你。”
叶梓看了一会儿节目,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我觉得你的长相越看越熟悉,但想不起来。对了,我生日的前一天,你也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问我,还喜欢烟花吗?”
“说不定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呢。”
她还没说完,兔突然站了起来,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像是惊恐的尖叫。
他本来就高挑,这么站起来后,感觉简直在睥睨这群女。
不,实际上,他只是在睥睨一个人,聂海霞。
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面无表情,竟有些莫名地恐怖。他张嘴,嘴唇微微动了动。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因为他只动了嘴型。“你说了什么,刚没听到。”
聂海霞问。
兔突然笑了,还是那般柔和亲切,脸上毫无阴霾:“只要阿梓学长参加,我就来。”
说完,他就离开了。
没有人听到他刚刚说了什么,唯有他一个人知道。
谁叫聂海霞突然问他的愿望,所以他只是诚实地回答了而已:“我想杀了你,死女人。”
“为什么?”兔望着叶梓疑惑的表情,笑得无奈:“因为我喜欢你啊。我告诉过你,阿梓,你可以尽情利用我,我可以帮你达成任何愿望。”
他的笑,前端闷闷的,中间是放肆的,尾音拉长。他说出口的话,此起彼伏,阴阳怪气,或高或低。
他时而放纵大笑,时而饱含怜悯之意地忏悔着。嘲弄、折磨、安抚、毁灭……
好似,他只是在玩弄一个玩具而已。扯掉玩具的眼睛,割掉它的嘴巴,砍掉它的脖子,掏出它的内容物,将它弄得支离破碎。
音乐太过刺激,叶梓感觉自己在耳鸣。
放心地睡吧,阿梓。无论你睡到黄昏,睡到夜晚,还是睡到明天,都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黑暗之中,兔的喘息很沉,他炽热的气息喷涌在叶梓脸上,很明显,他靠得很近、很近:“是啊,我疯了。我早就疯了。天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啊,我多想把你锁在笼子里,多希望你只看着我一一个人,只和我一一个人说话……”
当兔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之时,只听他道:“呐,阿梓。你要是不希望桃子死掉,也可以哦,给我一个吻吧。”
“别妄想了。”
疯子发过来的短信在与日俱增。
“早安。 ”
“晚安。”
“今天的天气真好。”
“你和那女人又吵架了吗”
“她哪里好”
“你跟她一起幸福吗”
这样的短信,叶梓通通删除,从不回复。
短信的内容在不断发展,发展到令人烦闷的地步。“你今天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你的朋友真多。”
“喜欢跑步的你。”
“你总是坐在最后一排。”
“你又睡着了,上课的时候不能瞌睡哦。”穿刺的闷响在仓库中回响。
奇怪的是,明明还担心自己会下不了手。而实际上,真正下手以后,却停不下来了。
好似有一种狂热的激情在血液中攀升、膨胀,犹如映在灰暗墙壁上的影子,在明明灭灭的惨白灯光中跳跃起伏,不断扩大,直到形成了类似于怪物的轮廓。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剥夺之感。好似每一刀,都在抢夺着,占领着。
另外一个灵魂,另外一种精神体不断涌入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变得越发强韧,他似乎战胜了曾经那个懦弱的自己,他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喜欢这种主宰一切的感觉。
有个人坐在他的身边,不断用毛巾擦拭他的额头和脸颊;有个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声音清澈、柔和;
有个人让他坐起来,不断喂给他什么;
有个人温柔地帮他擦拭嘴角;
有个人将他横抱起来,来到厕所……
叶梓的脸完全红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羞耻,还是愤怒。
他躺在床上纠结地翻滚,既觉得丢脸又觉得愤恨。
他不知道,房间里,有好几个地方都像星辰一样可爱地闪烁着。那些是隐形摄像头。头像头的另外一边。
手提电脑跟前。刚洗完澡的兔正惬意地喝着牛奶,脸上挂着迷人的笑意。他的叶梓,平时像只防御心极强的刺猬,而现在就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滚。啊,简直太可爱了,可爱得让人想要嗷呜一口吃掉他。
离他十多米的地方,兔站在那里,拿着手机,隔着时不时经过的行人凝视着自己这边。看不清他的表情。柔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对不起,阿梓,我果然还是不能答应你。你可以让我删掉我们之间的任何联系,你可以无视我、骂我,你可以讨厌我,你可以尽情利用我,可以让我帮你达成任何愿望,但你不可以,让我离开你。”
冰冷的风地铁站里穿梭着,发丝浮动。明明隔了这么远,叶梓却似乎看到了兔脸上的微笑:“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相信我。”
兔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淡淡的喑哑:“阿梓,我喜欢你。”
[兔:生日快乐。]
刚收到这条短信,就听到轰鸣的声音。烟花弹从花坛旁边直射上天,五彩缤纷的花朵在冬日的夜晚肆意绽放,瞬间点亮了这个城市。大家都扬起头,欢呼声、惊叹声接连起伏。
兔并没有说这些烟花是他放的。
但叶梓不是傻瓜,他知道,是兔。
电影时而明亮,时而昏暗。光影变幻中,叶梓不知不觉看向身边的人。水一样的光纹之中,兔并没有看电影。他倚靠在座椅上,歪头,安静地凝视着叶梓。
他细长的双眼,纤长的睫毛,柔软的发丝,微微翘起的嘴角,会在忽而明亮的光芒之中闪现,然后又湮没于黑暗之中。叶梓思索着,不知不觉,已经轻声说出来了一句话。明明他之前警告过兔,绝对不能与他交谈的。
“你怎么老阴魂不散?”
黑暗里,兔的眼睛逐渐睁大,白皙的脸颊红了好几分,明显是激动了。他立起身子,像是得到糖果的孩童,惊喜地问:“阿梓,我可以跟你说话了吗?”
叶梓不爽:“回答我。”
兔毫不犹豫:“因为我喜欢你啊。”
兔的语气柔柔的,轻轻的:“我就是附在你身上的阴魂,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会一直看着你。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叶梓看向屏幕:“那我现在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兔想了想,道:“对于我,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的你,因为其他事情烦心着。没关系的,阿梓,睡一觉就好了。我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