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二十六年冬,昭帝病逝,与先皇后周氏合葬于东陵。太子祁锦堂在三位顾命大臣辅佐下将于第二年年初即位,并在年前尊继后周如雪为太后,暂时掌管后宫事宜。
至于朝堂之事,自然先由内阁拟定决策,再交给太子决定是否执行。
祁锦堂对这个安排很不满,因为说是年幼,其实他已一十又五,只不过在那些五六十岁的老臣眼中,确实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
当然,自己也确实顽劣,这点他认。
杨老先生就曾说过,太子最大的优点便是自我定位极其准确。
比如现在,祁锦堂正穿身着便服,带着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在京城中招摇过市。
其实他也不想引人注目,奈何自己最低调的便服也用的是上品苏绣绸缎,京城内识货的人又太多,实在是低调不起来。
“殿……少爷,要不还是回去吧。”
崔怀信紧紧跟在主子身后,手心因紧张慌乱是一阵接一阵的出汗。尽管已经出宫,他仍不死心地劝着这位明日就要登基的小皇帝,仿佛耳边已经传来太后的训斥,看到自己人头落地的场景。
现在劝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太后虽不好相与,无奈公务庞杂,不一定会这么快发觉。
祁锦堂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姨母那边我自有办法,你且陪我玩着,不必担心。”
继后周如雪是先皇后嫡亲的妹子,也就是祁锦堂的小姨,年纪只大他八岁,如今也只不过刚到花信之年,却行事沉稳周密,与那些老臣相比都不遑多让,且在教育太子的问题上相当严厉。
所以祁锦堂现在心里也有些发慌,害怕出宫之事败露。可若此次不出宫,自己恐怕会抱憾终身。
实在不行回去时带些信物,应该会骂我骂的轻点吧。
根据以往经验,请神队伍出发时间是在酉时二刻。冬日里黑的早,城内挂出的花灯会在队伍经过时点燃,从四面八方汇聚至皇宫不远处的神女庙前,那时大概是戌时四刻。
往年这种节日,祁锦堂作为独子要么是陪在父皇身边,要么就是在东宫不能出门,所以从未亲眼看到过游行。
今日难得出来,他怎么也要欣赏一番。
现在,虽然花灯游行还未开始,街上却早已经人山人海。
毕竟陈朝宵禁严格,百姓平日里根本没机会像今日这般放纵,所以从申时起京城就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不少摊贩也趁此机会摆出不少新奇玩意,每个摊位前都有不少顾客。
这其中不乏祁锦堂感兴趣的,可惜此次出行匆忙并未提前准备银钱,且之后也有要用钱的地方,因此现在首要事情是去取钱。
这也是他要带崔怀信出来的原因。
陈朝祖制,皇帝可以拥有皇庄。皇庄所得皆充入内库,动用时不必经过内阁审理商议。
因隶属皇室,所以皇庄制度非常完善严格,哪怕是皇帝本人也无法轻易破例。按照规定除皇帝外,只有带着圣谕的司礼监太监能调取出钱。
“等下你拿着这个,记住先前教你的话,别露馅了。”
崔怀信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玉牌,口中连连称是。
这东西是内库腰牌,由太宗文皇帝下令选材制作,天下只此一件,要在自己手里磕了碰了,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得陪进去。
祁锦堂本身也不想把它带出来,但他尚未登基,印玺暂时被礼部保管,玉章又在太后手中,在此情况下若想调用小金库,就只剩下内库腰牌这一种办法。
好在内库就设立在皇城中,崔怀信在心中祈祷,希望能少些个变故。
可惜事与愿违,刚开始还算顺利,但事情在他离开内库时却陡生变故。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登徒子,偏挑了今日上街来调戏良人,又恰巧被祁锦堂看见。崔怀信出来时刚好听到小皇帝大喝一声贼人休走,转眼间自家主子就已飞奔而去,只留给自己个背影。
“少爷,小心啊!”他只是个宦官,年纪还大,怎么可能跑的过这小祖宗,只能赶紧跟在后面边跑边喊。
祁锦堂此时可没心思管他,一门心思的只想赶紧追上那贼人。
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单纯想当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如此热闹的盛会中,总要流传些奇闻趣事的。
既然要有,那为何不能是自己呢?
陈朝太祖马背上得来的天下,虽然在泰康之变后便不再有皇帝御驾亲征,但骑射仍是教育皇子的重中之重。每年中秋京城还会举办马球比赛,并邀请各附属国参与,用以彰显国威。
祁锦堂曾祖父当年就曾率队与大理比试,以五赢十,至今仍是段佳话。
作为父皇膝下仅存的皇子,他在此方面自然也是佼佼者。
至少不该输给采花贼!
说来这贼人明明看着体虚羸弱,跑起来竟上蹿下跳,身轻如燕,又借助人群遮掩,让自己短时间内无法拉近距离。
就这样他们二人一路鸡飞狗跳吸引了不少目光,加之最先追逐已经引起不小骚动,祁锦堂刚开始是意气用事,现在已经恢复冷静,边追边担忧事情会传回皇宫,传到周如雪与内阁大臣们耳中。
抓住他内心动摇的片刻,那家伙竟捉起一旁小儿向身后掷去,祁锦堂下意识侧身躲过,反应过来后连忙伸手去抓,却因错过最佳时机而扑了个空。
好在旁人的阵阵惊呼声还未平息,孩子竟已被旁人接下,除受到不小惊吓外,完好无损的回到了父母身边。
道过谢,几人跟逃命似的离开。
祁锦堂则快速收回心神,从身旁摊位抽出两根糖葫芦,奋力向前方仍出一根,正中采花贼后腰。
许是用力过猛,那家伙直接倒地不起,周围又是一片叫好声。
“身手不错。”
说话的是救下孩子的那名男子,瞧着是外族人,约摸十**岁。
“你也不差,”祁锦堂收好剩下那根糖葫芦,“敢问阁下名讳?”
“塔塔尔。”
“听阁下名字是北边的鞑靼人,瞧着也像,”祁锦堂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后停留在其脖颈处,能看到有根红线露出,“是随使团来朝贺的?”
鞑靼与陈朝向来不和,只是太宗时期曾签署盟约:陈朝新皇登基时,鞑靼必须派使团庆贺,反之亦然。
觉察到他的目光,塔塔尔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整了整领口。
“是。”
崔怀信此时也赶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小捕。
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塔塔尔转身欲走,手腕却突然被人扣住,下意识反手挣脱再转身飞踢。
他自认身手敏捷,但仍是落了个空。
“大胆!”崔怀信连忙上前将小皇帝护在身后并怒喝出声。
祁锦堂笑着示意他退下:“无妨,我只是想看看你武艺具体如何,再考虑要不要雇佣你当我的临时侍卫。”
“万万不可,”崔怀信吓得脸色发青,连忙开口阻止:“您万一出事奴才没法交代啊!”
塔塔尔也拒绝道:“阁下武艺极佳,我跟着应当没有用武之地。”
“听说你们鞑靼使团没有去驿馆,而是下榻在城外的客栈,想必是因为钱财不够,”祁锦堂示意崔怀信拿钱的同时自顾自开口,“我今晚要去办事,碍于家中反对没带什么侍卫,不得已才如此,一点银钱仅聊表心意,还望兄台答应。”
犹豫几秒,塔塔尔最终答应下来
对方给的实在太多。
昭帝骤然病逝再加其他原因,致使他们此次来陈准备并不充分,所带金银细软堪堪能够支撑路上花销,到达京城时已所剩无几。而城中花销太大,他们无奈之下只得选择住在城外。
其实他今日进京也是想典当些物件,好在城内住几日,免得耽搁要事,给人留下话柄。
现下有人出钱雇佣自己,虽然总觉得事出蹊跷,奈何实在缺钱只能答应。最终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祁锦堂顺便还打发走了崔怀信。
理由用的是他在会太过显眼,这把年纪还没胡子,除宦官外实在是少见,且自己身边有暗卫保护,也不必太过担心。
崔怀信临走前仍不放心地拉他去一旁小声询问:“那殿下明知鞑靼……”
“本宫自有用意。”
回他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祁锦堂拉着塔塔尔就转身离开。
“接下来做什么?”
“找人,跟我走就是了。”
就这样,他带着塔塔尔七拐八拐跑到个宅院背后的小巷中。
巷子不深,最里面墙体部分居然还有些塌陷,和旁边相比矮上不少,走进去两人便能看到有个小姑娘正蹲在上边,手拿小树枝在裸露的砖面上不停戳挖。
走进再看,少女左不过十二三岁,身材与同龄人相比更瘦削矮小,蹲在墙头的样子像只小猫。她在瞧见他们过来后笑着招了招手,随即从上面一跃而下稳稳落地,衣袂带起碎雪向两边散去,惹得两人衣衫皆湿。
把树枝随手扔掉,她语气既撒娇又抱怨:“怎得迟到了这么久?”
“不就一刻钟而已,喏,给你的糖葫芦。”
少女接过糖葫芦,小心地用舌头舔了下外面的糖衣,这才有些不满地继续抱怨:“明明每次都迟到,加起来早不止一刻钟啦。”
祁锦堂伸手揉乱她头发,还顺手摘下只刻着周字的镶玉象牙蝴蝶钗。
很好,很有代表,可以拿回去哄小姨。
周流萤撇撇嘴,没太在意对方这种行为,反正也见怪不怪,索性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位没见过的外乡人身上:“哥哥的朋友吗,怎么从前都未见过。”
因其样貌异于汉人,她自然不会真以为对方是他的朋友,开口询问除客套外,还夹杂几分试探的意味。旁人不了解,自己可清楚得很,祁锦堂看似不拘一格,自由散漫,其实内里有几分太宗皇帝的影子。
像太宗爷爷那般内御群臣,外拓疆土,封狼居胥,万邦来朝一直是他的理想。
因此有胡人还是鞑靼人出现在其身侧,事情绝对不简单。
“不,我只是临时侍卫。”
塔塔尔能听出话中意思,只觉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竟能有如此心理,中原风尚倒真与自己族中不同。像他九妹也和周流萤一般年纪,却仍无忧无虑,喜欢窝在母亲怀中撒娇。
也不知九妹和母亲如今是否安好。
周流萤点头不再追问:“那劳烦你去巷口站着好吗?”
“嗯。”
等他走到巷口时,周流萤已经拉着祁锦堂走到巷子最里面,小声凑到他身边说话。
“鞑靼人?”
“是。”
周流萤短暂沉默,觉得这事还是有必要告诉姑母。
因为鞑靼首领达延汗几日前刚被自己三儿子栾提篡位,使团为达延汗派出,自然也忠心于他且熟悉北方形势。自己这位哥哥很有可能借此机会出兵北上,并任命使团为向导,到时老臣们少不了又要拿泰康之变说事。
瞧出她心思,祁锦堂安慰道:“放心,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也不能拖太久。”
太久的话理由便不成立了。
周流萤自知劝不住他转而说:“三日后二哥三哥会离京赴边,到时我托他们去帮忙探查,你自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完成大典才是正事。我们的计划……”
“那你几时启程?”
“别岔开话题!”她气的跺脚,这要是别的哥哥,自己恐怕早就上脚了。
祁锦堂又揉她头发,用手掌温度融化头发上粘着的雪花,小心地将一缕头发藏起来:“小心些,别被人发现了。”
“怕什么,不过是……你怎么又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