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没有名字。
这倒也合理,姚光没有过多失望,他坐回榻上,思索该怎么向人委婉表达自己的需求。
Npc在不违背自己核心人设的情况下,是会尽己所能帮助玩家的,但问题在于谁也不知道Npc的核心人设是什么。
《进来》自由度极高,做新手任务都没有任何引导,只能靠玩家接近Npc,套出对方的诉求再行帮助。
有些Npc确实没有诉求,无法发布任务;有些Npc的任务过于浅显,一套即出;有的Npc则是自尊心重难以启齿,一旦玩家询问的方式、地点、时机稍有不对,就会导致崩盘。
姚光曾眼见一群玩家逼着Npc在公开场合详细描述自己的脱发困扰,使得后者羞惭难当,躲藏起来,再也没在城中现身,玩家们别说帮助Npc解除困扰,就连后续道歉都没地可说。
也见过部分玩家以为Npc纯工具人,会不顾一切满足他们全部要求,见着一对人设为“恩爱眷侣的”貌美Npc,起了些不可言说的念头,盘算着将这对鸳鸯彻底拆散,好让他们分别满足自己“和美人暧昧”的需求。
女玩家还好些,有奇葩,但终归是少数,男Npc态度强硬,她们大部分虽满腔怨言也会退避,男玩家却因发现得逞不了,联手
堵住这对夫妻,满嘴“虚拟现实玩家工具人顾客上帝”之类的,扰得人家自此闭门不出,谢绝见客。
那时姚光挺身而出帮那对夫妻挡了一挡,和看不过眼的正常玩家一起朝《进来》官方投诉恶霸行径严重影响游戏体验,原想官方肯下场警告一下就算很好,谁知他们直接作废了那群人的体验资格。
至少在游戏中Npc也应得到尊重这件事,在新手城中度过短短七天后,姚光是懂得了的。
眼下黑衣无名无姓无亲友,姚光总不能仗着自己的玩家身份把人给欺负了。
可他想不出完美的说辞。
发愁。
他没能愁太久,雾气来了。
浓郁的白色活物一样从窗隙卷进来,抚摸过窗棂,又向最近的床榻探去。
昨日有关雾的体验算不上好,姚光皱起眉,哐当把窗扉砸上,雾气瞬间被阻断,屋里剩余的则很快消散。
感情昨天那场不是加载新地图时的过场动画吗?
姚光看向黑衣,后者神色淡淡,却已经远离了床榻。
“每天都会有吗,这些雾?”
黑衣点头。
还待说些什么,屋门外传来絮絮对话声。
玩游戏没有避着异常走的道理,姚光推开房门朝外一望,果然白雾已漫天。黑衣显然不愿沾这玩意,姚光没有任它们顺着门缝进房,直接投入雾中,反手关紧房门,循着声音的来源找去。
舀水声,舀米声,柴火燃烧声,鸟鸣啁啾声,雾气里万籁复苏。姚光靠近不远处的厨房,里面两个女性身形的云雾人,一老妪一少妇,荆钗布裙,正聚在灶台前。
老妇疑惑道:“包袱找不到了?”
少妇便应:“是呀,今日辛郎要远行,我却找不到您给他备下的包袱了,趁他还睡着,赶紧出来问问您。”
“呀,这可了不得,我记着是放在……嘶,我去看看。”老妪说罢,停下手里的活计,与少妇相携走去悬崖外面。
途中路过姚光,两个云雾人停顿片刻。
“栾娘,旁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哎,有吗?”
姚光:“……”
没有危险,没有昨天的头拧一百八十度,仅有一小段剧情,和昨天的相关联,只是顺序颠倒了。
这样安排的用意姚光暂时无法揣摩透彻,等雾气散尽,他回到黑衣房间,原想继续先前的对话,黑衣却已和衣睡了。
这床榻窄小,最多容两人睡下,姚光醒来时在床榻中央,可见黑衣没和他一起。宅中仅这一间房尚算整洁,黑衣不在这睡,那就只能是昨夜没有休息了。
姚光没好意思叫醒他,顾自坐进旁边的木椅。
这处山谷与牡曜城全然不同,牡曜城从无黑夜,连浮云都无一丝,只湛蓝天空上挂一颗圆太阳,这里却层云密布,相当灰暗,衬得地上青苔都绿得极艳,堪称两个极端。
眼下窗子关闭,明瓦透光率不高,周身更像提前沉进黑夜。
姚光双臂抱在胸前,脑袋微低,竟也莫名打起盹来,待晚八点的提示音将他唤醒,他打个激灵,才发觉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是瞳峡时间二十点整,诸位少侠请尽快处理眼下事务,《进来》将于二十点三十分关闭区服,次日瞳峡时间十点整再次开启,谢谢合作。】
完蛋。
他顾不上自己僵硬的颈椎,翻身站起,没走两步,发麻的双腿一个趔趄,整个人吧唧坐在床沿上。
黑衣被床榻的动静震醒,他立时起身,发丝凌乱地铺散在肩头与脸前,唯独两颗眼睛在暗色里微亮,仿佛夤夜的湖泊。
姚光瞅着他,睡蒙了的脑袋里思绪纷杂,但还记得今晚的主线,当即道:“你做我老婆吧!”
“……啊?”
“不是。”姚光砸砸额头,清醒过来,“你和我做个交易吧。”
黑衣不喜欢雾气,虽然雾气不会危害黑衣本身,以至于他只是远离,而非尝试阻隔,但只要人不喜欢,姚光就有操作的余地。
“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我在,我就帮你把雾气挡下来,怎么样?只要你愿意借出你的名头,帮我解决一下人生大事,不用太久,一晚就够,我发誓不会因为这层关系对你动手动脚,明天一到关系立刻解除,你完全可以当无事发生,如何?”
黑衣警惕地掀起眼睫,“你的承诺没有任何保障。”
姚光的确给不出保障,他快速把见过的所有虚拟角色回想一遍,挑挑拣拣选出个《进来》之外的完全无智能互动的纯粹纸片人,可惜虽无坏印象,也无好印象,连它所在的作品名字都记不全。
随口编不是不行,但相亲的时间地点是他妈和皮沙沙订的,他俩肯定会飞过来偷看。他们要是当场较起真,搜索不出作品来,谎言立刻就能被戳穿。
还得是《进来》,名声大,大部分都接触不到,连玩家都窥不得全貌,根本不怕那俩人较真。
“我——”
“可以。”
黑衣没来由的回答截断姚光未出口的话,姚光微怔,“你是自愿的吗?”
游戏机制强行命令Npc在不违背核心人设的前提下为玩家服务,这种情况,姚光还没遇到过,但黑衣如此突兀的转变可能和这点有关。
黑衣眨眨眼,重复:“可以。”
强制下线的提示音在上空回荡,姚光叹口气,没法再说什么,“……谢谢。”
来到相亲地点,皮花花抱着郝爱花玩偶给姚光打招呼。
韦晓春女士和皮沙沙先生藏得隐蔽,姚光一时没能发现,边同人问好边借着落座的姿势不动声色环视一遍,才发现他俩的踪迹。
与皮花花对视一眼,皮花花做个颜艺表示对这俩人的嫌弃。
二人知根知底,没得好介绍,便交流近况,皮花花说着说着,把郝爱花玩偶怼到姚光跟前,炫耀道:“可不可爱!可不可爱!我老婆可不可爱!”
暗处的皮沙沙仰天哀叹。
“可爱。”
“对吧!我找店家定做的!”皮花花收回去轻柔抚摸,“不过还是爱花本体更可爱,我看她第一眼就坠入了爱河!”
她靠绘画维持生计,画技不错,名气在网络上还算大,便有项目组请她绘制插画。她在交稿后额外关注了几天那个游戏,爱上了其中一个路人甲。
那个路人甲只在日常活动中出现,形象不算亮眼,性格唯唯诺诺,人气约等于零,和一见钟情四字并不搭边。
姚光问她喜欢对方什么。
皮花花只说不知道,就是觉得好可爱,想多看几眼。
“哎呀,缘分这种事情,说不清啦。反正有她陪我的话,我就很开心。我去问和我对接的人,上一单我的稿费通通退还给你们,能不能给她加些戏份,不用参与进主线,日常戏份就好,加两句台词就行,‘早上好’,‘晚上好’都可以——当时她甚至可怜到没有名字,后来还是我给起的‘郝爱花’——那人说可以啊,咱们合作过这么多回了,我去疏通一下,两三句台词没有关系的。”
皮花花讲得兴起,对着郝爱花玩偶亲了两口。
暗地里的皮沙沙开始捶桌,姚光他妈连忙制止。
姚光眼神示意情况不妙,皮花花不情愿地收敛,清清嗓子,“我说这么半天,你呢?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也对这方面感兴趣吗?就那个人选。”
“……”
原本打算了解了解对方的爱好与生活,顺便构思一下相处细节,结果眼一睁一闭,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上睡,白天还得睡,姚光人生第一次这么不靠谱,直接被自己气笑了。
然而这笑落在皮花花眼中格外甜蜜,她便搂紧郝爱花,等待姚光编造一场天衣无缝的心动相遇。
姚光难当大任。
黑衣大概不乐意,他随便编人家背景不太好,相处细节是没有了,从最浅显的入手吧。
“他头发很黑。”
“嗯!”
“皮肤很白。”
“嗯。”
“眼睛好看……”
“……嗯。”
效果不佳,姚光继续努力,“他单眼皮,但大小正好,眼头尖尖的,像喙一样,有点下勾,尾巴是上翘的那种……嗯,所有特征都和我正相反。”小学生挤作文一般,姚光终于挤出一个长句子,却因文采问题无法打动人心。
他歪过头去,缓解下尴尬,决定放弃努力,“总之就……嗯、喜欢上了。对,看脸。就像喜欢我的,都是看脸嘛,有脸才有以后。”
“脸之后呢?”
姚光摆烂,“卡在这了,你知道的,我不懂谈恋爱。不过,我们初次相遇,他就把我从悬崖边上救了回来,算是一个好开头吧,至少因为这个我对他算有好感。”
“你老婆能和你互动啊,这也太好了吧。”整天对着郝爱花立绘傻笑的皮花花实名抓错重点并实名羡慕。
眼瞅着越聊暧昧氛围越淡,姚光强行扭转话头:“我这么一跟你说,倒是觉得浪漫。可惜现实里没有这种刺激的初遇,顶多能蹦极找找跌落的感觉,说不定吊桥效应之下可以产生些感情。”
“也是哦。”
“所以,去蹦极吗?”
“啊?”皮花花被撩得猝不及防,瞪了对面面无表情的姚光一眼,小声提醒,“这么突然,晓春姨不会觉得你ooc了吗?”
皮花花背对着监工的俩人,姚光则正对他俩,只能转过头边遮边讲:“还好,她很迟钝。”再转回脸来,正常说,“试试有什么不好,被救上来那刻我意识到自己对恋爱还是有需求的,但总不能和虚拟人物搅一块,你我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皮沙沙比韦晓春女士敏锐得多,皮花花不能一口应下,必须维持人设,便拍桌佯怒:“凭什么不能搅一块!纸片人的爱更纯粹,比真人省心多了!”
姚光原打算和她拉扯几个来回,最终达成自己主动进攻,皮花花迫于相亲压力勉强应下的阶段结局,此次见面就有了可以拿去交差的成果,不至于叫两方家长心灰意冷各自去找其他人选。
谁知背后忽然杀出一位女士。
手掌砰地打在姚光肩头,女士痛心疾首道:“我听你俩说话都费劲。小姑娘,这小伙子说话磕磕绊绊的,哪里是对那个人感兴趣啊,他是在找和你的共同话题,他想跟你更进一步!这一表人才的,你试一试不亏!年轻人就要大胆尝试,不然睡觉都不安生,别像姐这样,错过了再珍惜,来不及的!”
说着,她把姚光从座位上薅起来,拍直了,积极给皮花花展示他逼人的帅气。
这女士呼吸间有酒气,该是喝了不少,醉时被姚光他们的对话勾起伤心处,一时情难自禁。
同桌人忙来劝她别闹事,结果越劝她越起劲,最后酒意上头,连人都认不清,干脆抱住姚光,靠进人宽阔的胸膛,嚎啕大哭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下倒好,皮花花不必假意和姚光拉扯,跳起来真情实意惨叫道:“姐我答应,我答应!算我求你了你别哭,这么多人看着呢!啊啊啊姐啊,旁边有人在拿手机拍,你松手吧,不然发网上不知道要被怎么编排啊啊啊啊啊——”
酒醉的人格外偏执,姚光想在不伤到她的前提下把人撕下去,无果。
投来的目光逐渐增多,皮花花、女人的同伴以及赶来的店员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劝,姚光劝了两句,依旧无果,只好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吃陌生女人豆腐的同时以一种投降的姿态站在喧闹中心。
“……”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