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边境

锦城

正午的烈阳烤着大地,地上裂者一道道口子,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远处吹来的风仿佛卷着黄沙,日光让人心烦不已。

晃得人睁不开眼的日头下,隐约可见一个灰秃秃的矮山丘。

既无姓名,亦无来历。

一个小人坐在上面看向远处的黄沙,双手撑腮,眼神飘地远远的,束着青丝的系带高高飘起。

“宴双哥!宴双哥!”

一个瘦瘦小小,长得活像个猴子一样的小皮猴子在不远处高声呼喊。

“我在这儿!”看见小皮猴,宴双双手一撑,干脆利落跳起来,还不忘拍拍短打上沾的灰,挥手向他示意。

小皮猴名为小石头,没有大名。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说这孩子是个伴驾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及冠之前不要取大名,免得老天爷点上天去,要取个贱名儿,好养活。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你老爱来这儿看,这儿光秃秃连个狗尾巴草都没有,你总来这儿干嘛,我来的时候碰见林姨了,她让我喊你回家吃饭,还给我两颗麦芽糖。”小石头一边说一边笑嘻嘻举起手里的麦芽糖给宴双看。

宴双听见这话笑了,就像黄沙正午早上的太阳,明亮却不晃眼,一敲小石头脑壳,说:“别老吃糖,要听先生的话,我得多看看这沙,等我再长大一些,我就去参军,以后哥哥我带你走出这片黄沙!”

这个先生其实是宴双以前的老师,姓叶名长风,前任文史官,管地方志的。

听说以前是在朝廷做大官的呢,犯了错被贬到这儿,不过他们这小地方,哪来的什么地方志,就算有,也不过薄薄一张纸。

平时先生就是给父老乡亲写写字。

不过这先生长得却是一表人才,长身玉立,和他们这里格格不入。

听门口九十八高龄的大娘说,先生刚来的时候,好多大娘想把自己闺女介绍给他。不过先生第二天就声明自己已经成亲喽,娘子都怀孕了,来了不久就生了了娃娃,取名叶惊棠。

说起先生,小猴子有点心虚,悻悻地说:“先生都走了三年了,谁还记得他说的那些之乎者也,以后我就跟着大哥混口饭吃,再讨个好看的小媳妇就行。”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一会儿的脚程就看到了城墙。

城墙有些年头了,城门也显得有点落魄,像是个瘸脚的老太太,灰扑扑的,和这边境灰黄的景色倒是相衬。但正是这年迈的城墙,将咆哮的黄沙统统拦在外头,庇护着城内的安详宁静。

城外黄沙漫天,城内却格外热闹。

一踏进城门,就能听见吆喝声,卖花的卖饼的甚至还有卖刀剑的,都大着嗓门吆喝。

“林姨!我奉命把宴双给你带回来了,我先回家啦,谢谢你的麦芽糖!” 小皮猴子蹦着跑回了自己家,嘴里还不忘嚼着麦芽糖。

一双纤细的手一把掀开门帘,林姨一手叉腰走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宴双的耳朵,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在宴双耳边,“你大早上跑哪去了,吃饭都能忘!”

宴双见状立马讨饶,手里举起一朵不知道什么时候摘的小黄花,嬉皮笑脸递给林姨,企图借此蒙混过关,“诶呀,这不是给你带花儿了回来了嘛,我还给小宝儿带了个小圆石头呢!保管他好几天有的玩。”

林姨还是撒了手,到底怕揪疼了他,笑骂道,“行了,快吃饭吧,小宝儿找了你一早上,闹得人不得闲。”

林姨并不是宴双的亲生母亲,而是舅母,大名林阳春,是城里有名的泼妇。

宴双记事起就在舅舅家了,舅母前年刚给宴双添了个弟弟,叫小宝儿,丁点大,每天一睁眼就是找哥哥,见了宴双就不撒手,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爹爹也不是娘亲,而是哥哥。

宴双一脚跨进大门,抄起小宝儿先转圈,把小宝儿逗得直笑,林姨跟在后边给两个不省心的小崽子盛饭。

宴双站在旁边抱着小宝儿,抛起来又接住,小宝儿玩得欢快,大眼睛却还滴溜溜看着锅里的稀饭,口水都流下来了。

宴双看着林姨忙碌,有些沉默,但还是开口说道,“林姨,今年过完了生辰,我还是去参军吧。”

林姨盛饭的手顿了顿,说,“先吃饭吧。”

一顿饭吃的是索然无味,不过本来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今年收成不好,地里的麦穗都是空的,来年的种子都不够,哪有粮做饭呢?

小宝儿吃完了饭就开始打瞌睡,窝在小被子里呼呼大睡,一点也不替他这个便宜哥哥解围。

宴双有些忐忑,参军的事情已经和舅舅舅母提了好几次了,舅舅舅母始终不同意,可是不参军,家里的粮从哪里来呢?

他已经生出了稚嫩却有力的臂膀,嗓音开始变得沙哑,青涩的身躯长出了抵御黄沙的能力。

他跟着先生读过书,识字,他可以去做个记账的小兵,挣回一点军饷,不至于让小宝儿饿肚子。若是还能混个一官半职,以或许还有机会再见一见故人。

林姨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双啊,你爹就是在沙场上走的,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不是不同意你参军,可是现在年景不好,你舅舅昨天晚上还说,恐怕要戒严,北边的蛮族过不了冬,要来抢我们的,你现在参军,这……”

林姨絮絮叨叨的话说不下去了,眼看着就要抹眼泪了,恰好,呼呼大睡的小宝儿像是感受到了家中的气氛,嚎啕大哭起来,宴双悄悄松了口气,连忙说“我去哄小宝儿。”

宴双看着张着小胳膊啊啊要抱抱的小宝儿,叹了口气,心说:“小祖宗你可真是救了哥哥的命了。”抱起小宝儿哄起来。

少年人总是不理解大人无由来的担忧与恐惧的,总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未来触手可及,就像刚刚破壳的雏鹰,天生渴求着展开翅膀,探索天地。

时间忽而一瞬,转眼就到生辰了。

宴双生辰在九月初十,但他终于还是没能过完生辰就参军,舅舅禁不住软磨硬泡,但是林姨始终不松口。

不过——

谁规定的参不了军还不能看看啦?

宴双人小鬼大,当即决定晚上吃完饭等林姨睡下,就带着小石头偷偷溜去军营见识见识。

“嘿——”

整齐划一的士兵正在演武场上练军,黑夜里灯火通明,昏黄的篝火战士一般矗立在军营里,五步一桩,在微凉的秋夜里透着说不出的肃然。

宴双躲在暗处,心里有点犯嘀咕,总感觉气氛不太对。

不过马上,黑夜里冷兵器划过,带出的寒光紧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大燕律法规定,民不可私藏兵器。是以,宴双从没有过正儿八经的兵器,唯一一把木剑还是叶惊棠以前送给他的生辰礼。

天知道他多想要一把长枪,可他不能给舅舅舅母添麻烦。

正当宴双目不转睛聚精会神之际,小石头忽然一声大叫,宴双刚想呵斥他别乱叫,就被人一把蒙住双眼,脖颈上立马传来冰凉的触感——被发现了。

紧接着就听到了一道粗粝声音, “呦,屁大点孩子,也敢来老子的地盘撒野。给我绑回去!先上一轮刑!”

小石头一听,吧唧了一下嘴就扯开嗓子大叫——不对,大哭:“将军啊——我还只是个孩子啊,我是良民啊将军,您要明查啊将军——”一边哭还一边蠕动身体循着声音去拽将军的裤脚企图撒泼打滚。

将军大概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俘虏,关键对面还真是个孩子,一看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单纯小子,十有**就是被旁边那小子拐来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用力拽了把裤脚,想从小石头手里拽出来,结果没拽动——小石头攥的太紧。

宴双浑身冷汗都吓出来了,被小石头一打岔,反而不害怕了,定了定神,忽然明白了,笑出一对小虎牙,说:“将军既无意为难我们,又何必吓唬人呢。”

小石头一听大哥这么说,顿时不吵了,拽下蒙着眼睛的黑布,直直看向自己面前的将军。

将军一身甲胄,在夜色里看不清脸,只能感到鹰一般锐利的目光,从小石头的方向只能看到将军布满老茧的手,握着一杆威风凛凛、寒光四射的长枪,粗壮的臂膀上还绑着黑色的披帛,肩膀上与披帛一色的肩屯上纹有燕子纹样——是个有官衔的真将军!

宴双认得这纹样,先生给他们讲大燕官制的时候提到过纹制。

大燕的达官贵人们喜用燕子纹样,但不同品级能用的纹样都是定死了吧,乱用逾制,更会招致祸患,这位将军的纹样乃是正四品才能用的。

这将军年纪不大,官衔却不小!

将军一把甩开装模作样的小石头,转头向随从吩咐,“行了,不是蛮子,先带回营帐,明天一早再叫他们家里人来领人。”说完便迈步离开了。

宴双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眼里有些羡慕,这位应该就是先生讲过的明光将军。

这位将军是隆安30年的武状元,出身显赫,先帝在位时特赐封号明光,天底下可就只有这么一位有封号的将军。

先生还说将军来边境是来历练攒军功的,最多五年就能升正四品调回京城了,如今看来明光将军已经离回去不远了。

到了帐内迎着蜡烛,宴双才真正看清这位将军,虽然常年在边境吃沙子,但却有种意外的俊朗,眉目清正,五官明朗,脸颊微陷却丝毫不显颓废,反而更显精神。

他在打量将军的同时,明光也在打量他,毕竟,有胆子闯军营还能如此镇定,也算是个人才,如今军中无人,若是能忽悠进来……

不过看宴双这瘦条的身材,衣装干净利落,一双眼眸亮如星辰,长的还像个小白脸似的,一看家里人也不可能同意参军,思及此,明光又是一阵惋惜。

宴双却不知明光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看着明光放在架子上还闪着寒光的长枪,撩起短打就是一跪,一双眸子直直盯着明光将军,心里想着这说不定是个机会。

“久仰明光将军大名,草民自知擅闯军营活罪难逃,愿留下任将军处置,只求不连累同伴,将军能放小石头一马!”

小石头看着大哥这么护着他,顿时眼泪汪汪,当即表示誓死追随大哥,一起留下同甘共苦。

宴双心里小算盘打的哗哗响,先生早就讲过大燕律法了,他们只在外围看了看,别的什么都没干,最多把他送回去关两天大牢,但要是能借机留下,万一能入营……

明光看着他不由得一愣,寻思自己有这么凶神恶煞吗,他自认长的还是挺俊的啊,好歹也是京城闻名遐尔的美男子。

但话又说了回来,这小子确实是个机灵的,眼下蛮族蠢蠢欲动,军中可用之才实在是捉襟见肘,沉思片刻,问道:“军中从不留无用之人,你们所犯之罪也不至于受罚,起来吧。”顿了顿,思索了一会儿又问,“你会什么?”

听明光将军这么问,宴双就知道十有**稳了,忙答道:“草民不才,认得几个字,可为军中代笔。”

闻言,明光大喜,追问道:“你识字?你认识多少?可能写军报?可会算账?”

宴双一一答道:“草民有幸读过几年书,略通兵书,军报和记账虽没做过,但草民通算术,想来几日即可学会。”

“你还会读兵书!”明光赞叹道。

大燕禁止民间私立学堂,设有国学监□□导,但自从叶先生走后,锦城的国学监便形同虚设了。

富贵人家的孩子尚能请先生教导,寻常百姓的孩子只能在家中跟着大人牙牙学语。

但富贵人家又哪里舍得送孩子参军受苦呢。

这孩子年纪不大,却能正经识字还通算术,实在是难得,明光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宴双留下了,就是这孩子的家里人……

明光清清嗓子,暂时压下心里的激动,又问:“你要知道参军是要吃沙子打仗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需先让家里人签字画押了,才能正式参军,你既然如此神往,你家里人应当同意吧?”

宴双抿了抿唇:“不瞒将军,就是因为家里人不同意草民参军,草民才来一睹我燕军风采聊以慰藉的。”

听到这话,明光心里一阵后悔。

早知道不问父母了,先忽悠来干活多好啊,帐里两摞一丈高的军文还没人看呢。

看到明光有点犹豫,宴双也有点后悔,又瞄了一眼旁边威风凛凛,仿佛散发着光芒的长枪,又想到舅母,实在是进退两难。

就在此时,一声长笛打断了两人的思绪,明光微眯了眯眼,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发沉:“看来今日,这军你是非参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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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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