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衔乐的视线落在已经抽紧的剑袋上,没看两眼秦君一就把他推开了:“谁让你跟进来的?”
赵衔乐兀自打开一只竹管,管口溢出丝丝缕缕的雾,他捻一抹在指尖,雾气迅速膨胀成茧,羽化为蝶,尾羽不断坠下光点,拖着一路往石阶尽头飞去。
飞虫于几步之外消散,赵衔乐道:“死者尸身皆已焚毁,但魔气不散,我循魔气追来,自然要一探究竟。”
“魔气?”
“还有很重的死气,狐妖应当早已重伤垂死,不知用什么了办法逆转阴阳,如今走火入魔,且命不久矣。”
秦君一一怔,道:“翰岭宗的人没察觉出魔气?”
赵衔乐道:“翰岭宗非但发现了,还意图遮掩魔气,隐瞒不报,想拖死狐妖当做除妖之功上报。”
赵衔乐有一副好皮相,但秦君一被他这么冷冰冰的注视着,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此前他们统共说过一句话,这人跟条蛇一样,阴森森,冷冰冰,若萧皖琅见了他这幅算得上热心的模样,恐怕要大喝一声诛邪退散!
赵衔乐沉默了两息,垂眸道:“我有一事相求。”
秦君一虽然不打算帮,但总算放下心来,敷衍道:“那先找狐妖。”
他知道此地是子虚绘卷,甚至认识绘卷主人,对方应当和那道窥视的目光无关,但或许关系匪浅,他的困惑越来越多,根本不在乎什么狐妖翰岭宗,还总得先将赵衔乐打发了。
赵衔乐将收集的魔气一点点放出,走了几里路,魔气都耗尽了,狐狸毛没见到,倒是见了数十具野兽和人的尸体,全都被开膛破肚。
翰岭宗可不曾提过失踪了这么多人。
赵衔乐收起竹筒,问道:“抽取魔气要费些时间,沿着这方向继续走还是等我?”
腐臭味挥之不去,秦君一只朝着前面点了点下巴,脚步明显加快,一直越过这个堆尸之地才调匀吐息。
“救……救救我……”
几不可闻的呼救声不知从那个角落飘来,幽咽如泣。
秦君一掷出鸩邪剑,夹杂着腥气的剑风势如破竹,穿过密林“铮”的一声插进树中。
赵衔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鸩邪剑钉在树上,周围结了层厚冰,剑上的血迹冻成了红色冰晶。
两人视线交汇,秦君一忽然将他推开好几步,同时一排尖刺从天而降。
赵衔乐将要跌倒时,袖口鼓张飞出一条玄色缎带,数以万计的血色咒文涌现,稳稳接住他,尚未稳住身形,一头硕大无朋的狐狸从天而降,将二人刚才立足的地面踏得四分五裂!
狐妖浑身是伤,伤口淌着污血,少有几块完好的皮毛却熠熠生辉,宛若披着霞光。
赵衔乐惊诧道:“火狐怎会出现在此?”
火狐乃天生妖物,曾被盛极一时的渌族视为神明供奉,后来渌族覆灭,火狐也逐渐销声匿迹。
十七年前,妖族侵掠凡世,大败后皆被封印在桎茳,火狐也囊括其中。
桎茳内里面的妖物无不是兴风作浪的好手,若是出逃,必然引起大乱。
狐毛暴雨疾风似的打下来,狐妖兽瞳泣血,身体里爆出绿焰,所及之处一片焦土!
秦君一扫出裹挟冰雪剑风,狐妖根本不躲,狐吻以泰山之势啮合!秦君一借剑风之势疾退,仍不防鸩邪被喷出的腥气沾染,魔气沿着剑锋一路攀升,用灵气逼退之时竟感到一股滞涩感。
秦君一皱眉,火狐向来依附其他族类,战力不足一提,入魔后神志不清,无法再使用擅长的操心之术,实力反减不增,绝不该是如此。
赵衔乐也发现了狐妖的反常,不过他早已退到安全位置,狐火萦绕在三尺之外不得寸进。
秦君一忽然侧目而来,眼神锋利冰冷。
赵衔乐原想估量他的修为,见他动气,也只好准备出手相帮,不料秦君一不耐烦地喊道:“能不能躲远点!”
赵衔乐一愣,未落成的咒文因为短暂的停顿消失了。
狐妖凭着野兽的本能不断扑咬进攻,剑光似雪影飞舞,将那些伤口撕裂得更加可怖,可狐妖身体中涌出的妖火却越来越盛,仿佛就是以血肉为柴薪。
再回头时,赵衔乐已经不见人影,同一时刻,狐妖的动作不协调地慢了下来,林间穿过的风声变成细密的冰凝声,秦君一控住鸩邪,剑身飞旋,细小的冰晶刹那间汇聚成铺天盖地的雪暴,于剑锋所向处倾塌!
狐妖抬起的爪子轰然落地,发黑的血落地成冰,依托着狐妖的身躯,像祭祀的落场。
赵衔乐回来时,一路草木枯尽,饶是如此,那皮不掩肉、肉不掩骨的狐妖,竟还有气息!
内脏都碎了,不完整的畸形心脏竟还在搏动,周围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简直有些惊悚。
秦君一脸色难看,抬手想粉碎那颗心脏,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扑上来,被剑气振飞数丈远。
“不……不准杀!”
是个女子,还没站起来就哑着哭吼起来,她勉强支起半身,肩上有有个血淋淋的伤口。
秦君一隔空引爆灵力,狐妖腹腔内爆开一阵血雾,莹蓝的眼珠子像蒙了层雾,彻底灰败了。
女子瞬间失去了力气,连声音都低了下去:“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秦君一靠近她,以剑相指,道:“先前是你。”
赵衔乐仔细看过她,问道:“有妖气吗?”
“没有。”
“那先前你为何判断她是妖?”
“普通人不可能活得下来。”
“万一呢?”
“我那一剑不致死。”
赵衔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眼里有些不明显的笑意:“原来如此。”
“那你,”赵衔乐垂眸,俯视着难以起身的女子,“火狐?伥行之术,是吗?”
火狐行伥行术,舍弃血肉,妖灵附着在灵台之中,由宿主血肉供养,以此妖气尽除。
他虽在问,却不等女子回答,又道:“桎茳出了问题,妖族残党流窜与鲛人林,火狐故地在扬城子苏山,前者险恶不输桎茳,后者呢?你们为何不回故地,反而逃望有翰岭宗镇守的卢临!”
女子眼里的恨意掺入了一丝慌乱,很快又被淹没,凶恶道:“你们最好杀了我!否则……”
她的话没能说完,赵衔乐带着红芒的指尖点在她额间,泪水涟涟的双眼猛然睁大,又转而变得无神。
赵衔乐道:“桎茳逃了多少妖?”
女子像是窒息一般,头颈迅速充血,呆愣而艰难地开口:“唯有、我族。”
“谁助你们出逃?”
“那位、大人。”
“助你们出逃之人是何身份?”
女子忽然咬紧牙关,直到见血,才痛苦道:“不、不、可、说。”
赵衔乐蹙眉,不过并没有停顿:“为何偏偏助火狐出逃?”
“不知。”
“逃了多少火狐?”
“七……”
“其他火狐呢?”
“呃、不、不可说。”
见她脸色已经发紫,赵衔乐知道没时间了,迅速追问道:“为何来卢临?”
“阿风、重伤,卢临有祟、乙。”
“祟乙救了你们?”“害阿风!害、了阿风!”
女子忽然激动起来,连吐了几口血,在赵衔乐收手之后立刻昏死了。
一人只受得起一次叩心术,赵衔乐深色冷沉,显然不满意得到的答案。
秦君一打断了他的思绪:“祟乙是什么?”
赵衔乐诧异道:“你不知道祟乙是什么?”
赵衔乐见他沉着脸,也没有卖关子:“龙角血髓是生取下来的魔龙角,可魔龙早已覆灭。”
这个秦君一倒是知道。
千年之前,人族偏安一隅,修士寥寥,灵气几乎被天生妖物占尽,魔龙一族更是得天独厚,凌驾万物之上。
魔龙好战,四处攻城略地,人族式微之际,即位少时的临黓帝毅然离开王庭,孤身问道,后登临神位,降天火与渊海,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见天河垂坠,火势熄灭,此后魔龙灭尽。
“临黓帝飞升前曾与魔龙育有一子。”
秦君一惊愕道:“怎么会?”
临黓帝分明对魔龙深恶痛绝。
“千年前的人族,根本难以触碰登天之道,临黓帝的机缘便是一头被同族咒杀的魔龙。”
“人族接触修行之道,并逐步占据鳌头,不愿将得胜的功劳归于异族。如今再隐秘的古籍都查不到这魔龙的来历与姓名,关于腹中之子,倒有诸多记载。”
“传说其母背弃同族,为天道不容,生产之日,日月无光,天降红雨,雷劫连续七日不曾断绝,方圆百里内,生灵死伤殆尽。待风息雨停,魔龙尸骨无存,遍地焦土中爬出一只异兽,形似白虎,脊骨外附,四肢生鳞,颅上生角,此便是祟乙。”
“祟乙逆天而生,不受天道束缚。不老不死,永生不灭,血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增进修为,但服食过多,只会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
所以火狐在卢临山真的遇到了祟乙,才实力大增,又难逃一死。
赵衔乐没有保留,将所查阅的记载细细道尽:“如今渊海龙族血脉不纯,长不出龙角血髓,倒是天孽,自降生便带着龙角血髓。”
龙角血髓可助修行之路一日千里,每每现世,无不引发腥风血雨。
秦君一的照雪剑一看便是龙角血髓所锻,如今机缘,他竟连祟乙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衔乐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叫住他:“你要去哪?狐妖伏诛,失踪百姓的尸首也要送往下山。”
秦君一惑然道:“你自己带回去便是,没人抢功你该求之不得啊。”
赵衔乐楞了楞,欣然承认:“自然,可你总要送我离开,龙角血髓能在结界中来去自如,我尚且做不到。”
秦君一只能先送他离开。
赵衔乐对空书咒,腕上玄缎如书卷舒展,同样的符咒密密麻麻振着血光亮起,林间呼号声更显阴冷,那些连骨头都不全的尸首竟爬了起来,自行将碎骨拼回。
邪魔外道。秦君一想起了萧皖琅的评价。
赵衔乐在离开前提醒道:“我在城监府等你。”
那是翰岭宗弟子的住处,狐妖伏诛,还要问责守城弟子,各仙宗都会派人前往。
有关祟乙的事或许还要问他,秦君一沉着脸不情愿地应付道:“潇湘客栈,云字三号房,去那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