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正泻在江东军营的辕门上。
孙尚香如约赴会,轻车熟路地向守卫出示令牌。
守卫向她点点头,"周将军刚与几位将领议完事。"
中军帐内,周瑜正伏案铺开一张江东水师图,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女公子迟了半刻钟。"
"府中侍女看得紧,好不容易才脱身。"她稍显窘迫。
"带功课来了?"他这才抬头,烛光下能看见他眼下鸦青的影,显然连日操劳。
她从怀中取出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我把《九地篇》又读了十遍,有些疑问..."
"先坐下。"周瑜示意身旁的席位,"今日正好要讲'死地'。"
帐内只有他们二人,熏着令人安心的沉水香,案几上摆着两盏新沏的茶。她跪坐下来,竹简在膝上摊开。
"孙子言: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周瑜的声音低沉有力,"死地之战,没有退路,唯有死战方有生机。"
她眼中有光,“死战方休,便如项羽破釜沉舟?”
周瑜颔首:"正是。但项羽最终..."“自刎乌江。”她接过话头,"都督认为他当时已陷死地?"
"毫无疑问。"周瑜轻点地图上的乌江位置,"前有大江,后有追兵,正是标准的死地。"
她却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当时乌江亭长备船等候,项羽若肯渡江,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帐内突然安静。"你为项羽惋惜?"
"并非惋惜。"孙尚香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竹简边缘,"只是觉得...这并非死地的真义。死地是要激发'必死则生'的斗志,而非真的求死。"
"说下去。"
"垓下之战,项羽率二十八骑突围,本已创造奇迹。若他渡江重整旗鼓,未必不能像勾践卧薪尝胆..."
"然项羽非勾践也。"周瑜打断她,声音突然冷峻,"为将者,当知何时进,更当知何时退。死地战术是绝境中的利剑,但若滥用,反伤己身。"
"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概,又何以创造以少胜多的奇迹?当年巨鹿之战,不正是如此?"
"那不过是赌徒。"周瑜拍案,帐内烛火为之一颤,"真正的统帅,不会让自己的军队陷入死地,除非万不得已。"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火花迸溅。她面色泛红,正待开口驳斥,却见周瑜忽然神色一松,竟笑了起来。他摇头,"我且问你:若你是项羽,在乌江边会如何抉择?"
她笑道,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若是我,先诈死,再派死士扮作妇人哭丧 ——我会渡江。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哪怕背负'逃将'之名?哪怕知道刘邦已得天下民心?"
这次她犹疑了。"我...不知道。"她最终诚实地说,"但我觉得,活着总比死了有更多可能。"
周瑜静静注视她良久,她的言语像一泉流动的活水,截然不同于他平日所打交道的那些腐儒们。他从案几下取出一卷竹简递给她:"这是我批注的《九变篇》。"孙尚香接过,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如行云流水,在一些关键处还画了简易阵型图。她抬头,不解地望着周瑜。
"你今日所言,虽显稚嫩,却有其理。"周瑜语气缓和下来,"死地之要,确实在'激发'而非'求死'。但记住,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要轻易把自己置于死地。"
孙尚香小心地收好竹简:"那何时该用死地战术?"
"当..."周瑜沉吟道,"当全军上下都明白为何而战之时。就像..."
"就像项羽的江东子弟兵。"孙尚香恍然,"他们宁愿随霸王战死,也不愿苟活。"
"不错。所以死地战术的关键,不在'地',而在'人'。军心所向,死地可生;军心涣散,生地亦死。"
她沉吟着,死地可生,生地可死————孙尚香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若有一天江东陷于死地,你会如何抉择?渡江还是...自刎?"
周瑜并未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帐门前,望着远处的长江:"我会选择让江东活下去的方式。"
夜风吹起他的宽袍大袖。而她只觉春夜寒凉,更鼓再响,已是三更天。她起身作别,周瑜只是笑道:"下月初五,我要考校你《九变篇》。"
她转身,却被他叫住。“夜寒露重,披上。”她接过他递来的玄色大氅。
不曾想,未等来下月初五,却先等来了二乔的婚讯。
孙策领兵攻破皖城,乔公献二女求和,孙策纳大乔,小乔赐婚周瑜。婚礼如期举行。
婚宴那天她亦在席,举起酒杯,一杯敬长兄,一杯敬周郎。她一饮而尽,众人皆赞她豪爽。
满目皆是红绸。鲜艳而喜庆的颜色。却刺得她眼睛莫名的痛。酒液晃荡,映出廊下高悬的"囍"字。
"一拜天地——"
赞礼官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她仰头再灌下一杯又一杯,眼角咸涩,她只道是烈酒烧喉,呛得她眼眶发红。
嫁衣绣着金凤,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当兄长笑着饮下合卺酒时,孙尚香下意识看向周瑜。他正将酒盏递给小乔,眼底蓄着她看不清的神情。
那个曾在军营深夜为她批注《九变篇》的人,在演武场为她奏响《驺虞》的人,手把手教她辨识云气占候的人,在她幼时出走时总能寻到她踪迹的人,此刻站在喜烛前,却像隔了万重山。
"我去醒醒酒。"
周瑜余光瞥见那道踉跄的身影撞翻案几,指尖在袖中攥紧合卺酒杯,却终是未动一步。唯有乔婉察觉他唇边笑意淡了几分:"夫君?"
"无妨。"他抬手为她扶正凤钗,眼底温润如常。
她醉酒后摇摇晃晃的踱步到鲤鱼池边上,从怀中抽出那本《孙子》的书简,抛进水中。塘中溅起小小水花。她望着那水花,悔意未生出就被自己掐灭了。
从何时开始的。后知后觉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摧毁。
或许是从她在射礼出丑时,他断弦抚琴,指尖渗血却仍为她校准箭势的那一瞬,又或许是从他在鄱阳湖剿匪时,为她挡下那支冷箭,血染白袍却还笑着说"无妨"的那一刻。
又或许更早,在那个春日的演武场,当他在雨天握着她的手腕矫正射姿,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她手背上,她突然发现这个总是一丝不苟的人,睫毛竟然在微微颤抖。
耳边是朦胧而遥远的喜乐声。她看着水塘里倒映出的自己,不知怎么却想起身着婚服的娇羞的小乔的脸。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她并非轻易爽约的人。初五那天夜里,她思来想去,遣人将大氅归还周瑜。
“传话给周中郎将。就说......说......罢了。把这个一并交还给他,他自然明白。”她终是拿出那块刻有“瑜”字的青玉令牌,交给了使者。
她仍是那个骄傲的江东郡主。她依旧每日纵马射箭,仍爱着戎装与兄长比试武艺,巡视军营。唯一改变的只是,她不再偷偷摸摸的,往兄长的书房里偷《孙子》;素不爱脂粉的她,也开始在铜镜打量自己;以及,路过鲤鱼塘的时候,她会不经意地往里瞧一眼,生出短暂的悔意以及下水打捞的卑微的想法,但很快便被自己否定掉了; 还有就是,乔婉,开始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初次是她在校场边弹奏《采薇》。孙尚香恰好牵马走过,目光掠过这个爱着天青色曲裾的女子,略带刻薄的开口道,
"江东武将府邸,不是你摆弄风月的地方。"
女子含怯答道,“见过郡主。妾身这就离开。”她娇小的身躯抱着七弦琴一步步离去,竟有几分踉跄之感。
孙尚香自是知道,这是周公瑾来演武的必经之地。第二次,是她冒雨归来,为了躲雨,撞见俯身琴案的小乔。
小乔独自跪坐在石案前,藕荷色衣袖被雨水打深成了紫棠色。她左手按弦的姿势很怪——拇指死死抵着琴轸,其余四指却不敢完全落下。孙尚香走近时才看清,她右手掌心缠着的素帕染上血迹,随着轮指动作在琴面上蹭出几道刺目的红痕。
"你疯了?"孙尚香一把按住琴弦。
她只是苦笑。"《广陵散》的轮指太难了。"乔婉低头攥紧染血的布帕,“这残谱是公瑾从皖城废墟寻得的……他说曲中杀伐气太重,平日不弹。可我想,若我能奏好,或许他……”
雨水顺着亭檐砸在琴面上。"别弹了。"孙尚香扯过小乔的手腕,却想起自己十岁强拉二石重弓时,周瑜也是这样攥住她流血的手。
孙尚香掏出随身的金疮药,动作粗鲁地往上倒,随后撕下一段衣袖为她包扎。
小乔"嘶"地抽气,却抿出个羞涩的笑。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包扎只是不想明日听周瑜念叨什么'琴者禁也'的大道理。"
孙尚香把药瓶塞进她衣襟。
雨点已渐渐变小。她转身欲走,却听到身后怯怯的声音,"明日雨停,我来看女公子射箭可好?"
女公子...这称谓令孙尚香怔愣片刻,上一次这样唤她的人还是...她并未回答,只是披上蓑衣,纵马隐入江南的重重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