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弦惊

建安四年春,吴郡西郊。

晨雾未散,演武场四周已插满五色方旗,场上立着彩漆虎纹皮靶,靶心朱砂晒得发亮。东侧观礼席,士族长老坐漆案后,案上置青铜酒樽、炙肉。

周瑜一袭素纱深衣入席,腰间悬着青玉具剑,日光下剑鞘纹路如江涛暗涌。周瑜周公瑾,人称“江左风流”,平丹阳,定江东,少年有为。身侧主位之上,孙策按刀而坐,玄甲未卸,爽朗笑道,“公瑾来迟,该罚三爵。”

青玉剑鞘与鎏金刀匣相错。一柔一刚,江东双璧。

距射礼开幕仍有一炷香。孙尚香蹲在兵器架后,双手正将柘木弓的弦绷到极致。指腹压弦,虎口抵弓弭,力道稳健。最后,她利落的把马尾辫塞进青纱弁冠。"羿射九日,吾妹当贯月。"那晚孙策拍着她的肩大笑,酒气混着铁兵的锈味扑面而来。她嘴角微扬,眉宇间英气不输须眉。女子原不许参与射礼,此番,她着胡服弁冠,腰间束一条犀皮蹀躞带,硬是扮作个男儿郎。

第一轮试射,孙尚香压低嗓音报上名来:“吴郡孙羿,请试一箭。”

孙策目光如炬扫过场下,只会意一笑,“准!”

屏息凝神,柘木弓在她手中弯成满月。然而,就在弓弦拉满的刹那 ——只听"嗤啦"一声,不合身的右臂衣袖突然撕裂,一截雪白的手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围观者哗然。

观礼席骤然一静。顾氏族老的酒樽"咚"地砸在案上。"这'孙羿'小兄弟,倒是生得俊俏。"张昭突然轻笑,目光却瞥向场中按刀的孙策。"比老夫那不成器的孙儿还秀气三分。"场边几位士族长老迅速交换眼神 ——他们早认出这是谁家女儿,但张昭的定调让所有人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她勉力稳住心神,释箭离弦,稳稳扎入靶后三寸有余,场上零星响起几声惊叹。她借机扬声道:"吴地儿郎,难道没见过晒不黑的手臂?"声音刻意压得粗粝,却掩不住耳上飞红。

孙策闻言拍案:"不错!"他随手解下右臂射韝,扬手掷入场中,"接着!束紧了再射!"

她接过皮革护臂,与孙策相视而笑。

第二轮正射,江东子弟依名册顺序上前比试。三箭定输赢,胜者得玉带钩,负者饮苦酒。

陆逊出列时,向主座行了一个端正的揖礼。他连发三箭,前两箭规整没入靶心,第三箭时,他手腕一偏,箭矢擦着靶缘飞过,钉入后方柳树的嫩枝。新发的柳芽簌簌落下,陆逊已转身向孙策行礼:"风急弦颤,小子力有不逮。"

接过他手中的箭筒时,孙尚香皱眉。他箭艺不俗,却故意射偏最后一矢。

她不像陆逊那般缓步徐行,而是如江风过隙般飒然登场,腰间带銙撞出清越声响。不同于陆逊规整的揖礼,她只向主座抱拳一拱,右足后撤半步,左肩下沉,绷紧的牛筋弦在她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箭发如虹,带着毫无保留的凌厉之势射满三靶。朱砂石炸开的瞬间,她已利落收弓。

满场寂静中,孙策大笑:"好箭,当赏!"

一时间满堂喝彩,关于女儿身的猜疑也在那刻暂时被抛之脑后。

第三轮乐射,由第二轮的优胜者参与。乐师奏曲,射者需合乎歌曲节拍而射。

琴师拨动《采蘩》的第一个音时,孙尚香指尖一颤,竟有生手般的忐忑。她自幼习武的手能轻易拉开两石强弓,却对宫商角徵一窍不通。箭在弦上,却不知该在哪个音符松手。

"铮——"

第一箭仓促离弦,竟与徵音相冲。箭杆擦过计分鼓的边缘落下,溅起一蓬尘土。场边顿时响起嗤笑:"果然莽夫不通雅乐!莫非只识得刀兵?"

她一时窘迫,乱了阵脚。台上孙策皱眉言道:"这《采蘩》弹得死气沉沉,听得人昏昏欲睡!"

台下乐师现出惶恐神色。“《采蘩》乃祭祖旧曲,不合少年心性。”周瑜霍然起身,“不如改奏《驺虞》。”

《驺虞》乃猎歌,节拍激昂,最适弓马。他径直走向琴案。"我奏《驺虞》,尔等随节而射。"众人皆惊,司射竟亲自下场奏乐,更何况,那人还是琴艺冠绝江东的周公瑾。孙策拊掌而笑,“好!唯周郎琴艺,方与我江东才俊相配!”

她微微怔愣,看向琴案旁的那人。他看起来与平日稍稍不同。印象中那个惯着玄铠、勒犀带的身影,此刻披着月白纻丝的深衣,曲肘压弦的动作牵动广袖,袖口银线绣的卷云纹忽明忽暗。她忽与那双沉静如春水的双眼对视,心中泛起不知名的波澜。

原来沙盘前凝眉推演的人,眸底也蓄着姑苏的杏花雨。

琴弦在他指下发出弓弦般的铮鸣。常年握剑的指腹有层硬茧,拨弦时力道比寻常乐师重三分。当曲调进入"壹发五豝"的猎杀段,他突然翻腕变调,七根弦同时震颤,竟似万箭离弦的破空声。他的轮指极快,却在每一处"壹发五豝"的"豝"字上,刻意加重了力道。那是他在告诉她

—— 就是现在。

她心领神会,搭箭,挽弓,松弦,箭随乐发。周瑜的指法不似寻常乐师那般绵软,而是带着沙场点兵般的凌厉,每一个音符都像在为她校准风向。

箭发如急雨,击中铜铃的瞬间,最粗的宫弦突然崩断。周瑜反手一压,生生将反弹的钢弦攥在掌心。血从指缝渗出,他却连眉峰都没动一下,仿佛这只是战场上最轻微的擦伤。

"好箭。"他松开断弦,任血珠坠在琴面岳山上。

一曲终了,她迎着无数或惊或叹的目光。孙尚香骄傲地扫视了一圈观礼台,隐隐能察觉到士族长老们咬牙切齿却又隐忍不发的神情。明眼人皆能看出她身份,怎会是个吴郡的无名小卒,只不过碍于孙策的面子不好揭穿罢了——都言孙讨逆宠妹如命,没人想明面上触这个霉头。

周瑜没有上前,也没有喝彩。他仍坐在琴案前,目光却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 ——似深潭映月,静照无痕。

孙策举起酒樽大笑,“哈哈,好一个琴箭相和!此方是我江东气象!”

散场后,孙尚香立即收获了一群向她请教箭艺的小弟兄们 ———着男装的她在他们面前夸夸而谈,却遗憾他们无从知晓射礼上夺魁的孙羿原是女儿身。私下里,孙策笑问她要什么赏赐,她要了一只刻着“孙羿”的军牌。“阿兄,毕竟这夺魁的,可是吴郡孙羿不是?”孙策弹她的额头。

她也并没得意多久,很快 “孙家郡主参加射礼” 的流言就飞到了吴国太的耳中。吴国太先是叫来孙策训斥一顿,又罚孙尚香两月禁足。“女儿家如此张扬,日后怎好寻夫家?”

日光自乌木窗棂一缕缕懒怠地散落在梳妆台前。贴身侍女正一边为她梳好规整的头髻,一边为她敷上腻得呛人的香粉。她拿右手撑着下颌,左手百无聊赖的摩挲着一只青玉扳指。窗外春意正盛,这个时辰,阿兄必带着他的小弟们去讨伐水贼了。

她这样想着,愈发感到寂寞无聊。余光瞥见铜镜中的自己,满头带着丁零当啷的珠翠,有些滑稽好笑,活像个待价而沽的玉器——吴国太今晨刚派人送来这套头面,说是"女儿家该有的体面"。

她顺手取下金步摇,“拆了,取我的箭袖来!”

“郡主,夫人吩咐说——” 侍女有些慌乱的劝说。

“罢了罢了,”她摆摆手,佯装头痛,“我倦了,你且退下。”

“是,奴婢就候在屋外,郡主有事唤一声,奴婢就来。”

孙尚香也颇能理解,毕竟失了自己踪迹,受罚的总是那些诚惶诚恐的小女娃儿们。房门轻轻合上时,她长呼一口气,毫无仪态,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随手翻开一本书简,却是《女诫》的七章。

“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她装模做样诵读了两行,句句顿挫,却没一字能进她的脑海。吴国太不仅撤了她屋里的铁兵,竟连书也调换了。

她抛了书起身。禁足又如何,她孙尚香有一万种方法翻出这闺房。

孙尚香看好暮色渐浓时开始行动,将锦被堆成蜷卧人形,铜镜斜对床榻——任谁从门缝窥看,都只当郡主酣睡未醒。床底某块砖是松动的——她用指甲抠开砖缝,拿出早已藏好的麻绳与铁钩。她换上粗布衣衫,擦去脂粉,卸下满头珠翠,戴上幞头,俨然一个清秀少年。她自窗台纵跃而下,轻车熟路的避开巡逻侍卫,从后院矮墙翻出。

初月将升,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孙尚香沿着小巷疾行,心跳如擂鼓,她的目的地是城西大营。军营辕门前火把通明,守卫森严。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你是什么人?酉时三刻后不得入营!"守卫翻看令牌,确实是军造。

"耽误了江防水图,周将军的军棍你替我挨?" 她故意亮出腰间卷轴 ——其实是她偷带的《孙子兵法》,假装是江防水图。

突然吕蒙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正夜间巡营:"这瘦猴儿哪营的?"

她后背渗出冷汗,转身捶胸行礼:"陆战队孙羿!"

吕蒙眯眼打量她:"陆战队?我怎不记得有你这么号人?"

她心跳如擂,强装镇定咧嘴一笑:"属下上月才从庐江调来,将军自然不记得,但周将军记得。上月火攻鄱阳,属下负责烧了周将军的袍子!"

吕蒙大笑道:"进去吧,公瑾今日心情尚可,或许少打几棍。"

夜间讲学常设在中军大帐。她随兄长来过多次,已熟知中军大帐的位置,只见帐内灯火通明。她心中暗喜,偷摸进了帐内角落,借草垛隐蔽身形。帐内,二十余名年轻将领席地而坐。

周瑜展开竹简,"孙子曰: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圮地,有围地,有死地。"他顿了顿,目光扫视众人:"何谓散地?诸侯自战其地者,为散地。"

一位年轻将领起身问道:"将军,本土作战何故称为散地?士兵不是更熟悉地形吗?"

"问得好。散地之'散',非指地形,而在军心。士卒离家近,易生归心,战意易散,故称散地。"

孙尚香听得入神,"善战者当求之于势,"周瑜的目光突然转向她藏身处,"譬如偷师者,当察风向。"

听得此句,她情知露馅,手心沁出细汗。

"在散地作战,当速战速决,不可久拖。"周瑜继续道,"孙子言:是故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诸位以为如何?"

帐内议论纷纷。孙尚香本着不破不立的心态开口:"将军,在下以为,散地并非完全不可战,关键在于激励士气。"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这个陌生的"少年"。她心跳如鼓,声音却愈发坚定:"昔日项羽破釜沉舟,正是将散地变死地,激发三军死战之心。若能断绝士兵退路,散地亦可成死地。"

“的确。九地之变,存乎一心。地形虽定,人心可变。"周瑜看向她,“可曾读过《九变篇》?”

她大起胆子点点头。"哦?"周瑜挑眉,"那你可知'屈诸侯者以害,役诸侯者以业,趋诸侯者以利'作何解?"

孙尚香沉吟片刻,"此乃制敌之道。以害迫之屈服,以业驱之效力,以利诱之前来。"

“不错。”周瑜合上竹简,"今日就讲到这里。诸位回去细思九地之变,明日操练时再议。"

众人行礼告退,她本想偷偷溜走,却听周瑜声音传来,“这位小兄弟暂留。”

她不得不停留原地,知道终逃不过,神色好似将被先生教训的幼童。帐内很快只剩他们二人,烛火噼啪作响,气氛凝滞。

“女公子好大的胆子。”周瑜忽然开口。她脸颊发烫:"中郎将慧眼如炬。"

“坐吧。”周瑜起身斟茶,“上好的桐柏茶。”孙尚香接过茶碗,索性摘下了幞头,放下满头长发。

“伯符知其妹夜闯兵营否?”她颔首笑道,"兄长若知,怕是要把我锁在闺阁一辈子。"

"女公子今日所言,确有见地。然而兵者乃国之大事,非同儿戏。"

听得此言,她不由得眉头皱起。“儿戏?我熟读兵书,习武不辍,为何只因是女子便不能与诸位将军一样为国效力?"

她握紧茶杯。她又未尝不知晓女子不可上战场是为何,只是——

"你可知为何散地难战?"

"因为兵卒思家心切?"

"不错。"周瑜点头。"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人人皆有牵挂。战场无情,牵挂越多,越难决断。为将者,须有舍生忘死之志。"

夜风拂过帐幕,烛火在他的眸子里跳动。

牵挂 ——她反复琢磨着这个词。释然而笑。

“我确有诸多牵挂。”

离开军营时,东方已现鱼肚白。周瑜最后仍是交予她一枚玉制令牌,令她从此有以他之名出入军营之便。她将那令牌紧紧攥在手心,温润的玉的质感,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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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破江东月
连载中花生米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