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碎冰在青砖缝里咯吱作响,两个内侍架着陆绵绵的双臂在夹道里拖行,**的脚踝在石板上划出蜿蜒血痕,足尖扫过结霜的梅枝,将枝头将开未开的绿萼梅撞得簌簌乱颤,花苞裹着血珠子滚进暗渠里,凌落成泥,与土混做一团。

“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老太监的云头履碾过她隆起的小腹,鞋底金线绣着的万字纹烙进肌肤,“陆家今夜上表请罪抱错了千金,娼妓肚子里爬出的东西,也配怀龙种?”

远处传来梆子声,小宫女提的羊角灯照亮宫墙下的污水沟。陆绵绵看见自己那支翡翠缠丝簪正泡在冰水里,簪头嵌着的东珠裂成两半——那是娘亲放入入宫箱匣的,说是她的陪嫁,陆家的传世宝珠。

她瞪着眼睛,想不明白自己就睡了一觉,怎么睁眼就全变了。

她从陆家嫡女变成了醉云坊中的花娘之子,一向以她为重的抚云竟也认了,被人从温暖的床榻上拽出来,她喊了几声,宜春宫的宫女内侍们立在一旁,嫌恶地看着她。

什么娼妓之子!什么生父不详!

陆绵绵被人推拽着,只觉得荒谬。

一定是骗局!

是梁昭妃?还是颜妃?她们见不得她怀有身孕?见不得她平日喜好奢靡?

陆绵绵想得脑子生疼,染着丹蔻的指甲抠进砖缝,指腹被冰碴割得血肉模糊。

她撑着口气,端起平日色厉内荏的模样,冷声威胁着:“谁给你们下的令,就算处置,你们敢不告知君上?”

一旁的宫人不敢接话,一味拉着她往黑暗中走去。

陆绵绵冷涩的声音逐渐沙哑,寒风从宽松的寝衣间往里吹,小腹仿佛有几千根钢针齐齐扎入,她捂着肚子,茫然呼喊着:“住手!本宫……”

“还自称本宫呢。”

梁昭妃坐在撵轿上,居高临下看着她,抬手间露出貂裘里的团蝶百花凤尾裙,当真是花团锦簇迷人眼。

“若不趁夜色处置你这冒牌货,天亮等陆家嫡女入宫,岂不是叫天下人都知晓,皇室中也能混淆娼妓血脉?”

“有的人怀着叫龙种,”她施施然站起身,赤金护甲勾住陆绵绵下颌,指甲刺入皮肉,血珠滚落下来,在地上砸出朵朵碎花,“有的人,怀着了,也是贱种。”

梁昭妃美目狰狞,凭什么后宫里一个两个都能怀上,就她不能!

若她怀不得,谁也别想有!

短短两句话,陆绵绵听出了异样,这是梁昭妃想越过段怀临提前处置了她。

“你敢!”

陆绵绵挣扎起来,后宫有皇后、太后,轮不到一个妃子主事。

被人猛地打断,梁清婉怒火中烧,声音尖锐嘹亮:“也不必拖去冷宫了,还是就地打死!”

她拍了拍手,弹了弹袖口的落雪,要了个手炉,好整以暇站在一旁,准备送陆绵绵上路。

身后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庆阳冒雪跑来,大声疾呼:“住手!”

说话间,小姑娘已冲到眼前,奋力推开两旁的内侍,厉声道:“本宫在此,谁敢造次?”

“唔,庆阳长公主啊。”

梁昭妃身形未动,雪粒子扑在她发髻簪的九尾凤钗上,金丝掐出的凤尾在狂风中绞缠成狰狞鬼爪。她染着蔻丹的指尖捏碎冰棱,碎碴混着血沫子抹在陆绵绵惨白的脸上,漫不经心道:“长公主的威风,还是留在宫外赈灾吧。”

她上前一步,护甲刮过陆绵绵隆起的肚腹,在薄纱寝衣上勾出蛛网般的压痕:本宫执掌六宫时,你那早死的母后,还只会窝在宫里生孩子呢。”

老太监抡起包铜的廷杖,重重砸向陆昭仪后腰。骨裂声混着雪粒扑簌的响动,在宫墙间撞出回音:“长公主赈灾染了时疫,眼下怕不是魇着了——竟把娼妓之子当金枝玉叶护着!”

三名内侍松开陆绵绵,朝庆阳方向聚拢上去,身后是梁昭妃得意地低语:“还不送公主回宫!”

青雀护在庆阳前头,被人钳住双手,愤怒道:“长公主身负政绩,享百邑,谁敢动她?”

这话说得底气不足,眼下皇后并红绡、照夜两个武婢皆不在宫中,除了自己能护住庆阳,后宫怕是皆以梁昭妃为尊。

几个大力嬷嬷反剪住庆阳的胳膊往地上按,一旁的梁昭妃笑着磨了磨指甲:“长公主仰仗君上恩宠,可这北襄,是我梁家打下来的。”

绣金坠玉云履踏碎残雪,走到小姑娘身前,红唇勾起,慢吞吞开口:“长公主?这宫中能活下去的孩子,可不多啊。”

“想有命享这富贵,就要认清,这后宫的规则,是有谁定。”

鹿皮靴碾碎冰层下的枯梅枝,发出“咯吱”声响,没人看清庆阳如何挣脱出来,寒月刃出鞘的冷寂惊飞檐角铜铃,匕首的冷光劈开梁昭妃耳畔的明月珰,将珍珠坠子削成两半:“今夜真冷啊……”

“不知昭娘娘的血,能不能暖暖本宫的手。”

周围的内侍宫人见梁昭妃被擒,匆忙忘了分寸,不由凑近几步,将青雀三人围得更紧。

“娘娘——”

“别动!”

利刃贴近梁昭妃喉间跳动的血脉,轻轻一压,刃口已压出淡淡血线。

“昭娘娘说了,本宫,赈灾得了时疫,这一时头晕,伤了昭娘娘,想必父皇和武陵公,也怪罪不得。”

小姑娘眉眼张开了几分,神似元后的荔枝眼中透着寒意,周身站得笔直,虽身量未足,却叫人不敢轻视。

一旁的青雀有瞬息恍惚,庆阳公主挥刀的那刻,神态像极了主子。

庆阳眼尾发红,苍白的脸扭成笑意,手指当先抚在梁昭妃颈间,仿佛是吐信的毒蛇,在肌肤上冰冷爬过。

梁清婉本想继续逞口舌之快,可颈间冰凉不似作假,庆阳那怕事的性子,竟被谢令仪教得如此胆大妄为!

可她不敢赌,这世上只有一个梁清婉,可梁家,还有好几个待嫁的姑娘,武陵公本就对她不满,若她在庆阳手中发生意外,梁家恐怕会趁机再送几个人进来。

月色西沉,雪渐渐停了,宫灯将两人对峙的影子投在结霜的宫墙上,恍若两头厮杀的野兽。

梁清婉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内侍松开几人:“带着你的娼妓和忠仆滚回凤寰宫——”她踢翻染血的廷杖,杖头包铜撞在宫墙浮雕的百子千孙图上,震落出簌簌冰碴。

庆阳的匕首未移分毫:“劳烦昭妃娘娘的轿辇送陆昭仪回宫。”

在梁昭妃的示意里,几个粗使嬷嬷拖着陆绵绵往暖轿里塞,青雀得了庆阳点头,握着宫牌,匆匆往太医署跑去。

地上血迹斑斑,陆昭仪缩在轿中,面无血色软倒在侧。

梁清婉也瞧见这方场景,梗着脖子露出半分笑意:“长公主可要护好这孽胎。”

“长夜漫漫,保不准哪块冰砖……”

“昭娘娘慎言!”

鹿皮靴退了半步,寒月刃擦着梁昭妃的耳廓落回鞘中,庆阳抚着匕身,跟在轿辇后面步步亦趋,直到梁昭妃等人消失在视野,才彻底垮了下来,腿脚软着坐在门栏上,掌心一片濡湿。

宫门上挂着两盏掐丝铜灯,在穿堂风中摇曳晃动。庆阳靠着门,看着身下的影子被光影撕成碎片,身后是陆昭仪撕心裂肺的喊叫,药香混着血腥从门缝里溢出,甜腥的气味绞成一股绳,攀在身上,勒得她喉头发紧。

她抱着双腿,默念着继后教她的话。

“何为权,何为势。”

“伤人者,必先示弱,断腕方可屠龙。”

那时,继后执着她的手,写下一个“忍”字,笔尖空悬在最后一笔,墨汁滴穿宣纸,力透纸背。

“殿下,陆昭仪的胎……”

青雀捧着铜盆跨出门槛,盆中血水映着宫女绝望的脸。

不用青雀往下说,庆阳知晓,陆昭仪的胎,大抵保不住了。

继后曾教她,未到时机,蛰伏为上。

可她,忍不了。

小姑娘倏然起身,猛地撞向廊柱,铜盆砸在青砖上,炸响刺破耳膜,发出尖锐的声响,血水溅上裙角,腿上流淌着温热的水珠。

剧痛叫她不可抑制闷哼着,庆阳望着错位的关节轻笑出声,她挪动步子,将断臂塞入青雀掌心:“青雀姐姐,快去告诉父皇,昭娘娘要打杀了我!”

……

马车碾过结冰的官道,往城外的灾民营去了,一匹匹骡马低垂着头,背上驮着四五袋粮食,经过哨兵检验,化作冬日里漂浮虫尸的一锅热汤。

骡子背上的米袋系得不牢,一路走来断续掉下不少米粒,倒让下城的百姓捡了机会,不管脏的臭的,一股脑用簸箕扫回家放灶上煮着。

谢令仪拾起地上的粮食,吹了吹表层的尘土,放在眼前凝视。金黄色麦粒上是陈旧的黑斑,细闻还带着潮气和霉味,却是这些灾民冬日里唯一的口粮。

“娘娘,金老板送了座赤金观音像,说娘娘菩萨心肠,与此物最相配。”

照夜捧着个紫檀木盒,边缘开了条缝儿,里面金灿灿的,想来是花了大价钱。

谢令仪收回目光,将杜月徽抄录的《地藏经》放置于木盒上方,冷风吹过,纸张翻飞,露出扉页的四个大字:“地狱不空”,被特意用赤红朱砂墨描过,黑字红印,望之心惊。

“本宫不信这些泥塑的东西,还是叫金算盘来吧,有一趟送命的买卖,得叫他开个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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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后登基手册
连载中杨柒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