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礼部官员已捧着素服龙袍跪在养心殿外。
七皇子赵存显被唤醒时,窗棂外还挂着未撤的白色丧灯。
“陛下该更衣了。”老尚宫捧着铜盆的手在发抖,盆中温水映出小皇帝苍白的脸。
十二名宫女鱼贯而入,素白龙袍上银线绣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赵存显觉得龙袍领口好小好小啊,勒得他喘不过气。
母妃不得宠,他刚出生就被送到皇后那里,皇后有太子和五皇子两个儿子,从不待见他。
从小缩在偏殿最阴冷的角落长大,宫女总忘记送饭,有一次赵扶疏被皇后罚到偏殿,他这才算短暂的有了伴,可是赵扶疏还有个姐姐惦念他,他呢,母妃甚至不能来见他一面。
那时赵相隅偷偷送来吃的,很少,但可以果腹,会给他也带一份,起初他盯着点心不敢动,因为上次五哥给他糕点吃,里面藏了一根绣花针。
“快吃呀!”赵扶疏直接塞进他嘴里,“阿姐说独食烂舌头……”甜香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他忽然很想哭。
昨夜嬷嬷们说的话又钻进耳朵。
“五公主真是杀人不眨眼……”
“小陛下要是说错话……”
赵相隅就站在三步外,玄色裙摆上的金线刺得他眼睛疼。
他偷偷抬眼,正撞上赵相隅扫过来的目光,立刻吓得咬住嘴唇。
几日前,他被带到赵相隅跟前那日,那位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五皇姐捏着他下巴打量,露出了个很满意的笑。
赵扶疏躲在柱子后面往这里偷看,却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衣角,扑通一声摔了出来。
“阿疏。”赵相隅挑眉,“鬼鬼祟祟做什么?”
赵扶疏揉着摔疼的膝盖,小脸皱成一团:“我、我来给七哥送点心……”
从怀里掏出一包压得扁扁的芙蓉糕,讨好地递过去,“皇姐要不要也尝尝?”
赵扶疏最喜欢吃芙蓉糕,那几日偏殿的相处他就知道了,确实很好吃,因为赵扶疏,他也喜欢上了芙蓉糕。
从小寄人篱下,纵使他年纪小,也学会了察言观色,五姐疼爱赵扶疏,那他只要讨好赵扶疏,今后的日子就不会难过了。
赵存显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点心,指尖碰到赵扶疏温热的手心,像是碰到了什么不敢奢望的东西。
赵扶疏咧嘴一笑,凑近他耳边小声道:“七哥别怕,皇姐其实可好了,就是脸臭了点……”
“赵扶疏。”赵相隅凉凉的声音传来,“我听得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要当皇帝了,但母妃终于能跟他在一起了,可母妃看他的眼神却变得陌生又畏惧。
以前别人轻视他,现在别人畏惧他,都不喜欢他。
只有赵扶疏还像从前一样,五皇姐大权在握,他也更自由了,可以常常来看他。
新帝登基的时辰已至,礼部官员不得不将白纱覆于红毯之上,权作权宜。
七皇子赵存显身着素白龙袍,腰间系玄色玉带,头戴鎏金冠冕,缓步踏上太极殿前的玉阶。
他和赵扶疏一样,太瘦了,撑不住衣服,单薄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每走一步,他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赵相隅立于高阶之上,一身白衣,腰间仍悬那柄细剑,剑穗上的白绫随风轻晃。
赵存显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惶惑。
赵相隅看他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严肃了,面无表情的脸难得牵起一抹笑。
赵存显更惶恐了。
赵相隅缓步上前,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衣领,替他整了整微乱的襟口。她的声音很低,只有他能听见:“陛下,该受礼了。”
赵存显眼眶微红,却不敢落泪,只能僵硬地点头。
不敢,也不能,赵扶疏说了,让他作为哥哥要有哥哥的样子,不能哭,要学皇姐,让人看了就害怕。
“新帝即位,百官朝贺——”
声起,赵存显坐在龙椅上,小小的身躯几乎被宽大的龙椅吞没。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相隅,却见她已退至远处。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让赵相隅的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青影。
她斜倚在无颐殿的软榻上,这一刻才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只会处理事情的提线木偶。
奏折堆了满桌,朱笔搁在一旁,墨迹早已干涸。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韶乐捧着又一摞奏章进来,轻声道:“殿下,急报……”
“放着。”赵相隅闭了闭眼,指尖揉着太阳穴。
自新帝登基以来,朝中琐事只多不少。
各部官员事无巨细都要请示,仿佛没了她连最简单的政令都发不出去。
赵存显年纪小,一切都要慢慢来,不过他天资不错,只是疏于管教罢了,她有信心教好他。
案上的安神茶早已凉透,她伸手去端,却不慎碰翻了茶盏。
褐色的茶汤在奏折上洇开,恰巧染红了那份弹劾谢和焉的折子。
那日登基大典上,他立于文官之列,素白官袍衬的人端方雅正。
抬眸,目光穿过人群,看了她一眼。
什么情绪都看不出,就是随意的一眼,赵相隅感觉心悸了一下,应该是被气的,她想。
如今不能让任何人影响她的情绪,阿疏不可以,其他人,自然也不行。
“静心,静心……”
殿外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瓷器碎裂、拳脚相加的动静。她蹙眉抬头:“怎么回事?”
韶乐匆匆进来,面色古怪:“回殿下,是……是您后院的面首打起来了。”
“面首?”
她思索片刻,才想起赵跃意前些日子确实送了几位“才貌双全”的男子过来,说是给她解闷。
不过她忙着新帝登基的事情,交给韶乐去处理了。
她揉了揉眉心:“本宫不是让你打发走吗?”
韶乐为难道:“三殿下说……若敢退回去,她就亲自来给您唱《春光艳》。”
赵相隅:“……”。
让赵舒意跟她一起住真是个不错的决定。
她搁下笔,冷着脸往外走。
一片狼藉。
一位白衣琴师正捂着流血的鼻子,怒斥对面执剑的黑衣男子:“粗鄙武夫!也配近殿下的身?”
旁边还站着个手捧诗集的书生,温声劝架:“二位何必动怒?殿下素来喜静……”
“闭嘴!”琴师和剑客异口同声,“哪有你这个穷酸书生说话的份!”
赵相隅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们……”
三人闻声回头,顿时僵住。
“殿下!”
“殿下恕罪!”
“殿下……”
赵相隅揉了揉太阳穴:“谁打赢了,谁留下。”
三人一愣。
“输的,送去给三公主唱《春光艳》。”
只是那书生执礼的姿势,仪态,甚至连抬眼时睫毛轻颤的节奏——都与某人如出一辙。
赵跃意又擅自揣摩她的心思。
“你,抬头。”
书生仰起脸,却见这位殿下脸色都变了。
“谁教你的?”
他想起那人交代的,忍住恐惧,轻声说:“公主不喜欢吗?”
像,形似,神不似。
纵使这句话的语气,尾音微扬的调子,甚至连停顿的节奏,都像极了谢和焉平日与她说话时的模样。
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谢和焉独有的、那种沉静的克制。
她猛地收回手,冷声道:“拖下去。”
侍卫立刻上前架住书生,他却仍不死心,挣扎着喊道:“殿下!我可以学的!我会学到取代他为止——”
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取代谁?”
谢和焉缓步走近,素白的官袍被风吹起一角,他目光淡淡扫过书生,唇角微勾:“学我?”
书生僵住,脸色瞬间惨白。
赝品和正品站在一处,不得不让人自惭形秽。
谢和焉却不再看他,转而看向赵相隅,声音低了几分:“殿下若喜欢这样的,臣明日便告假,让您清静几日。”
赵相隅冷笑:“你最好直接告老还乡,让我再也不用见到你。”
谢和焉语气受伤:“只怕殿下舍不得,臣也舍不得殿下呢。”
“只是臣若在,便容不得赝品碍您的眼。”
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厌恶我,可以忽视我,但是不能让赝品来羞辱我。
书生被拖走时,终于崩溃大喊:“谢和焉!你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早晚有一天……”
话音戛然而止,不知被谁堵住了嘴。
院中重归寂静。
赵相隅抬眸:“确实很像,不知道的以为是你手把手教的。”
谢和焉轻笑:“殿下高看臣了。”他抬手,替她拂去肩头落花,“臣的心思,从来只用在您身上。”
“那你注定要白费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