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云游不问何道,水寒欲济无梁

世间最省力的路,通常被称为上善若水、以柔克刚。而大道至简,知易行难,闻山白也没有彻底明白过。

所以,铁管的力道直接被硬接住,横格在那男人眼前的,正是她向后举起的铁锤木柄。

“哦?”男人眼里闪过惊讶。

闻山白撤手化去那份力道,旋即轻点脚尖,回身几个碎步,与之拉开距离。

男人紧随其后,踩着青黄不接的草叶,向前出掌。

想虚晃一招?闻山白凝神预判,果不其然,男人另一只手已甩出铁管,直朝她面门掷来。

她回手将其打落,就在此时,男人又以极快的身法闪到她的身前,身形一沉,几乎是个扫堂腿的架势。

她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随之跳起,挥起铁锤朝其脑门招呼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漂亮的滑跪,以及在头顶合十的双手:“投降。”

“?”

猛收住力,闻山白侧身摔向草地,心底万马奔腾,但还是保留了作为学者的最后一丝尊严——没说出任何一个脏字。

“不简单啊闻老师,这么厉害,教体育的吗?”那男人灵活地跳着站起身来,俯身惊叹道。

任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咬牙爬起,掸去草叶灰土:“……足下就为了这几句奚落?”

“不敢不敢,多有冒犯,”男人仍旧笑得像只狐狸,深躬行个抱拳礼才道,“在下姓温名起,医生。听任老板提起,随队顾问是位大学老师,还以为会是酸腐之辈,没想到文武双全。”

医生?

闻山白自知武艺稀松,对这种敷衍的道歉并不感冒,双手插袋,上上下下扫他一眼,扫过其腰间挂的布剑,脚上一双黑面白底布鞋,便也不客气:“彼此彼此,温道长俗道双修,沦落到倒斗行当里都没被逐下山去……贵派当真不是什么名门。”

“……诶?最后那句怎么看出来的?”温起又是一阵惊奇,按说除任老板外,还没人知道他的确切来历。

闻山白斜过眼睛,微叹口气,自顾捡起地上的锤子。

任蓝每次都能请些旁门左道的人,聚散浮萍,算得上见多不怪,她没加理会,转身去敲下个帐篷,只把温起晾在原地。

他瞪着那双贼可爱的眼睛,捏起下巴沉吟许久……闻山白,随队顾问吗?大概是有几分观察本事。

……不得不承认,刚刚她那几下练得也还可以,可惜,容易看出速成痕迹,没有自小磨砺的根底。

更吸引他注意的,同样是停在树荫下的那辆车……禁不住多打量了几番。听说那里还有位朋友,对此,任蓝的描述也很简洁:战略武器。

……至于吗?

还好闻山白的好奇心没他那么重,只是按部就班忙完琐事,便去帐篷里睡了一觉。

这一下午深沉踏实,再没人打扰她,睡醒时分都已残阳如血。

可太过踏实了……闻山白有些不好的预感,揉揉脸,狐疑着拉开帐篷。任蓝二人自上午出发,还没回来?

此刻帐篷外,秋风舒爽,晚照如虹,遍地草叶悠然飘荡,一切都静谧如常。

温起一人蹲在帐篷外面,听到动静,反手递给她个一次性饭盒:“晚饭。”

她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蓝姐呢?”

“不知道啊……先吃先吃,可有事做。”温起看着不远处那条河,“老板不是说?让那位朋友带我们下去。”

“怎么了?”闻山白咽起饭菜。

温起很不自然地看她一眼:“这么久没回来,蓝牙也收不到信号,我是不懂这地方……可你脑子不挺好的吗?”

“……”她差点噎住,喝一口水才接着道,“嗯……蓝牙再敏感也没法超过100米,收不到很正常。”接着快速推演了几种可能,道:“兴许遇上只能进不能出的情况了。”

“那老板还让我们下去?”

闻山白没当回事。道士……按阅历成分,算半个古代人吧?大概有些不切实际的危机意识,她边吃边解释道:“嗯,失踪超过48小时司机会去找有关部门报信。”快速打扫完了饭盒,才看见温起有点不对劲:“你脖子,左边,怎么了?”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沮丧,“还有谁,就那位。刚刚去送饭,也想试试她身手……”

“?”这下闻山白好奇心终于被吊起来。

看上去温起作死也不止一次两次了,竟还完全不挑对象?而且,试探而已,怎会弄成这样?

“她看上去可不是小气的人?”

温起倒是坦诚:“不是她的错……菜乃原罪也,都没来得及出完半招……”

见他怎么也没法舒服地摆正脑袋,闻山白明白过来,忍俊不禁,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天道好轮回。”

温起揉揉脖子,与面上表现得不同,其实没那么受挫。想起在山上,还被几个同门小辈打趴过,早已看淡。

人外人,天外天,况又不靠拳脚吃饭。他有了更多期待,这山下的人哪,总是比山上的有趣太多。

闻山白打扫着垃圾,温起则将三人用的装备从防水布下拖出来分装。

遥远天幕上,长庚星的亮度一骑绝尘,直到渐瘦月轮露出云头。两人整理妥当,朝河边走去。

河岸微风扬起蒹葭,那人背靠月色,长身玉立,像是等了许久。

道士见状已住了脚步,口中喃喃念着:“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

……

此时的辟雍大学,华灯如昼,绚烂迷茫。

米白塑料桌面,手机独自震动,去电显示着“闻山白”三个字。

肃衣放下餐盘和筷子,将持续半分钟的拨号打断。两天多没联系,想必这位又出去“赚外快”了。

今天是国庆第一天,往常热闹的5号食堂,本科学生的影子都少了许多,肃衣这样的在读博士生更没几个。

晚课教室猛然传出几声激情昂扬,不用想肯定来自法学院。循声望去,两三个老教授坐在角落里吃烤鸡,拼着吃剩的骨架唱着国际歌,面带几分醉意。而他们身后的窗外,艺术学院广场上,一群学生围着满地蜡烛在跳舞,广场中心摆着上百个纸做的小棺材,里面全是老教学楼里抓出的小强。

一群疯子。

肃衣收回目光,看着窗子里映出自己的脸,好像与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

越江省,无名河边。月明如霜,虫声低微,芦花摇曳,三两相依。

清从芦苇荡边转身过来,朝他们点点头。

闻山白微笑相答,听见温起念叨的那两句诗,不自觉默述几遍,问道:“你说什么?”

温起眼里映满月辉,神情肃然,倒没解释,直接将一个装备包丢给清:“哪个道士没点行吟癖好?”回避了这个话题。

就见整二十斤的东西,被清稳稳接住。

他看着这一切,眯眼笑起来:“我们从这里下去吗?”

清却像没事人,再次点头,道:“先屏息。”

温起自觉地长吸一口气,闻山白还没看明白情况,只好学着照做。

紧接着就听见清的读秒:“三,二……”

“一。”

被带着一头扎进仲秋冰凉的河水中,闻山白刚吸到一半的气差点也被撞出来。猛然才想起看过的资料,提及古迹入口确实在水下。

任蓝当时没有带潜水设备出发,估摸不是很远。只是这两人招呼都不打,执行力也太强了……闻山白的脑子几乎被瞬间冰冻,完全没机会抱怨就上了贼船。

转眼,三人已被自身携带的负重牵引着落在河底。清开道,温起殿后,一拉一推,将闻山白引到水底那条绿迹斑驳的铁索边,再一起向前。

她干脆放弃挣扎了。

在河水里行进,保持平衡挺难。天色昏暗,加上这些年长江下游水质普遍污染严重,睁眼也不大方便。还好他们均有些水性,深知其中技巧,躬身贴近河底,一手拉着铁索,一手摸着河泥,随着水道往前。

水草厚重而坚实的叶边不经意划过脚踝,或远或近混沌的声音都溶解在水里,激荡着耳膜,鼻腔里堵塞着河水独有的浅淡腥味,但鱼虾察觉到人类气息没敢靠近……

此路是持续向下的坡度。

速度还算快,这么行进了一分钟,闻山白那半口气却憋不住了。另两人仍稳步推进,让她多少有点急躁,又没法说什么,硬着头皮不自觉快了两步。

倏忽间,水流变得紊乱,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果不其然,清停下脚步,按住铁索晃了两下,后面两人随之了然。

闻山白只觉得腰间从前面被人揽住,而后就随着对方力道往右侧摔去,莫名卷入旋涡之中,彻底失去方向感。胸中浊气这么一震,全咳了出来。口鼻呛进河水,试图继续屏息,可已然昏乱,后脑生疼,将要失去意识。

凭着残存的本能往水面游去,背包也差点甩开。濒临崩溃间,另一人将她托起,而她浮出头部又呛了几声。

借着那人力道朝某个方向游去,迷迷糊糊就来到了地下河岸,咳出河水才看清是任蓝。

温起也被任星拖拽着来到水边,清则自行上了岸,几人全身湿透,加上河水寒凉,一时哆嗦得说不出话。

可最狼狈的还是自己,闻山白皱着眉,努力按下失控的咳嗽声。

探照灯惨光勉强点亮了这个地下溶洞,一条五六米宽的暗河从中穿过,空旷遥迢,不知来路去处。

两岸水汽氤氲,视线本就迷糊,再添一堆柴火燃起浓烟,委实呛人。

在任蓝的指挥下,几人将外层衣物脱去,拧干放到火边烘烤,而后躲到远离火堆的空地热身。

水下入口如此湍急,也就清那样的能自如通过,闻山白和温起都是靠搭手才能上来。明显,那姐弟二人在自行上岸过程中失去了大部分装备,探照灯只是残存遗物之一。

闻山白眨着被烟火熏疼的双眼,做起俯卧撑:“哪里来的木头?”

“破木船,看上去是百年内的物件,不妨事。”任蓝搓着手,“还好星星随身带着防风火机。”

任星原地跳着高,补充两句:“最难得通风良好,也没天然气。”

闻山白忍住没吐槽“通风良好”这点,转眼看见温起,那果真是个清奇的,正慢条斯理打着太极:“那你们……一直……就在这儿……没动?”

任蓝当然惋惜,叹道:“能保持体温就难得了,怎么敢擅动?以前没走过水乡,有点失算。”

清没有加入闲聊,只是甩干身上的水,坐在河边休息。

闻山白从几个包里翻出救生薄膜,撕出五人可用的部分,各自递过去。一时间,塑料的稀碎摩擦声充斥在整个空间里,搅得刚进过水的耳朵发疼。

任蓝披上那层光亮的塑料膜,抓着它的手指冷得通红。可她显然不是一无所获,而是看着水边一面洞壁问道:“有睡袋吗?”

“有,也就三个了。”闻山白又对着装备包倒腾几遍,发现任蓝的关注点,“那边有什么?”

“还不确定。眼前这段水道比较窄,只是一条坍塌后形成的支流。随着水道走的话,前面不远就是曾经炸坍的地方,没法前进,倒是这里。”任蓝指着洞壁上的一道缝隙,“可能有通路。”

她没想到任蓝还打算继续工作:“不想办法先回地面?”

“嘿,目前不是没办法嘛。况且迟早还要下来,择日不如撞日,不妨走走看?”任蓝收回手,侧头指向那条缝隙。

闻山白也伸出手去,摸着湿冷岩壁:“……要砸开?”

任蓝却摇头:“不知会不会破坏地下结构……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和星星得休整一会儿。”

他们在地下待得时间更长,体温流失自然更严重。

闻山白“嗯”一声,从包里找出两份单兵自热饭交给他们,任蓝任星吃完后就躺下了。而温起终于也打到了太极收式,长舒一口气,迅雷不及掩耳地拿走最后一个睡袋:“我也是。”

闻山白见此,心底又是一阵万马奔腾。转念想想却没有异议,毕竟自己睡了一下午,只得放任。

与他们的闹腾不同,倒是还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动静。

转眼看着坐在水边的背影。她静默得宛如塑像,无声无息,唯有发梢滴水,显示那是一尊会呼吸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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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无梁
连载中潇食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