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3章】山外遥弈纹枰,长衣敛尽烈火

那个用精致辞藻去恐惧死亡的陶渊明,还是死了千年,也不失为命运的幽默。——陆芊(1985~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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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沿着枯树踪迹从后山呼啸而来之时,没人做好准备。刺耳的警报声,交缠进灼热火海,混在长风中嘶哑。而消防车道被违规占用,无从救援。

那个抢走柜子里东西的男人,正朝火海方向夺路狂奔。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左臂紧紧夹在身侧,蹭到电线杆一阵剧痛,咬着牙骂。

他想,后面追着的那个女人一定疯了,用块写字垫板也能下这么重手。

闻山白抱着木盒,勉强追出去几步,还是没能跟上。

目光抓住的最后一幕,是清追着那人往山上去,长发迅疾掠过一杆枯枝,旋即消失在火色之中。

离火海还有一段距离,温度已相当高,烧得眼睛难受。恰好空气里吹过一阵烟灰,闻山白忙闭上,腾出手去揉。

等再睁开,面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就在两米开外……似乎见过,但又那么陌生,一时没想明白——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男子。

他在那里,右手侧在身后,背对漫天火海,发梢与衣袂随滚滚热气飘摇,不动如山地站着。

“别追了,她拿得回来。”

闻山白只得随之停下脚步。

逆着火光,难以看清那人面孔细节。等眼中疼痛消退,再打量几番,才确认对方在与她说话。

“打开看看。”那人看着闻山白手里木盒,没有商量余地地说着。

……莫名其妙。

闻山白下意识将手里东西抱得更紧些,作出应对准备。她以余光迅速扫过周围黑暗处,尝试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可惜,没能发现有效监控。

也就是说,无论来者是谁,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应付了。

还好此时的闻山白已看出些名堂,并无慌乱,只是直视着男人眼睛:“为什么?”

“……还是别问吧。”男人没有躲开目光,苦笑着走近半步,紧接着,倏然从身后抽出一支长锏,抵住闻山白额头,“时间紧迫。”

冰冷的触感直达眉间,好像下一秒就会化作刺痛。即使做好了充分心理准备,她也没料到这出。

锏……又是打制精良的现代复原古兵器。

不知为何,凭直觉就知道打不过,好像也不能讲道理。

闻山白只得收回心神,凝住眉头。她慢慢蹲下身来,试探着,单手摸到骨灰盒的锁扣处。

时间也像凝固住,只有大火还在肆虐。她半秒不敢走神,紧盯着那人的面孔。

就在那时,男人无意中避开她审问般的眼神,瞥了一眼大火。

果然。

下一秒,闻山白脸上就有了更凝重的神色,道:“……我见过你。”

仍旧半蹲着,以目光紧逼,手停在那里,并没打开盒子。她在那人脸上辨认出特征,早已从记忆中抓出些片段,和眼前这个家伙对上,虽然并非百分之百确定。

男人又笑一声,当她在诓话:“是吗?我可不记得。”

只没想到她的叙述还在继续:“没关系,我记性好。10月7日下午……”

听到这个时间,那人神色才慎重起来。

“体育馆看台……为什么一直在看我?”

如此精准地说中,多少让他始料未及。闻山白这个人……他知道一点。当初任蓝说过,这家伙眼神挺好……原来是指字面意思?几百米的距离,能认出同一个人?

见对方如此笃定,他知道没必要掩饰下去:“……早注意到了啊,那天怎么不说?”

猜对了?

闻山白松掉半口气。其实一直在等他自己跳上明面,也不明示,反问道:“……你和陆芊有过节?”

“……”

男人又被问住,没有回答。看起来,这位闻老师,不仅是字面上的眼神好。可惜在绝对优势面前,任何智谋都不管用。

锏往前近了分毫,已有刺痛从眉间传来。

闻山白闭上眼:“既然有过节,三年前为何不来?”

才说这几句话,她就想反客为主了?那人毫不在意,当笑话看着:“这是你提问的时候吗?”

涉及陆芊,闻山白知道方才有一瞬间没能克制住,于是深吸一口气,才接着问道:“你是……李先生?”

“如果我是,能打开看看吗?”

她睁开眼:“不能。”

“好……那我不是。”

男人手中的锏以寸劲退出半厘米,正要蓄势,突然又听闻山白幽幽道:“你就没发现……蓝姐也在啊?”还是用那审问的目光。

他猛收住力道。任蓝?

“你通知的她?”

“……不然呢?”闻山白冷静地笑着,轻轻拨开面前的锏,看向烈火之中的后山,“没注意到她在那里?还是装作没看见?”

“你?……”

此刻李毌机眼神里映出的不知是火光,还是怒意。但是显然,锏已经放大了他手的微抖。

都说陆芊是个变态,和她混在一起的女人果然也不可理喻。

“有必要?!”

押准两件事,闻山白彻底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阴沉道:“有没有必要我可不清楚……这是她自己决定,与我无关啊。李先生?在下倒是想问,如此声势浩大有必要?你想拿到什么?谁指使的你?”

哈?……谁想要拿什么?!这些关任蓝什么事?

“你自己惹上的事,还有脸拉别人下水?”李毌机一脸不可置信,禁不住满口乱码:“你¥%@#¥&*……,你俩,#¥&*,仨的账迟早要还。”毫不犹豫,转头就往火海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闻山白此刻身后已经全是冷汗,目送他离开,故作镇定,将骨灰盒放进早停在一边的出租车后座。

李毌机,甚至还有任蓝……比她想象得有意思些。

待他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闻山白火速将矿泉水倒满全身,没再耽搁,夺路冲入火海。

凭什么你李先生是棋手,其他人要做棋子?什么叫“她拿得回来”……谁的命也没那么硬。

烧满烈火的枯木从身后砸落,发力侧踢才免于一劫。水蒸发得很快,连空气都是滚烫的。她尽量远离火盛之处,追踪着可能有人跑过的路径。

万幸前一段时间下过雨,山中还有些许潮湿,大火蔓延的速度不算特别快,只是浓烟呛人。

跑到南边后,她第一眼看见的人不是清,反而又是从另一条路赶来的李毌机。闻山白已经没有心情比个国际友好手势骂回去。

他现在全身都是半干泥水,狼狈不堪。

正挂断电话,转头看见闻山白,依旧满口乱码。无他,任蓝完全不知道今晚的事,现在还在家里吃着饭呢。

闻山白只是看着他那模样,恍然又明白些什么。四下打量,才发现一条废弃水渠,匍匐进去,也在身上滚满积水淤泥。

不敢一丝怠慢,沿着水渠方向继续往前搜寻。

同一时间,在更远的山外,还有一副双筒望远镜的反光,正对着这里……可惜火势渐渐大了,那个隔岸观火的也没看清多少。

……

十分钟后,闻山白终于找到了清。

那时她避在几块岩石下,用翻身的方式避开着火枯枝。好像有什么鲜明而刺目的东西……血迹?

闻山白只觉眼睛发疼。

……那些细小刀口,烙在那位身上一般,凌厉深刻……而她手里没放开的,是当时柜子里的那件东西。

一定是烟太浓了,将什么酸涩由鼻尖熏到眼底。

闻山白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冲过去,将随身最后一瓶矿泉水倒在她衣衫上,打横抱起,拼了命地往外跑去,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为什么?清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

外围已有消防人员排除万难赶来,救护车的鸣笛也近在耳畔。

她拒绝了几位伸出援手的友好路人,逃出火海朝出租车跑去。

用肩膀推开半掩车门,将清扶着,轻轻放在后座,忙道:“师傅,去……久行诊所。”声音在抖。

“这这这……我的天,这姑娘,你从火里捞出来的啊?不去大医院啊?”司机赶紧放下手机,手停在跟朋友描述火灾的发送键上,有些慌张地回过头来。

“认识那边的医生。”其实闻山白迟疑过,但她也知道,清身份太过特殊,此时没有别的选择。

“哦……那是那是,有点远啊……”他嘟嘟囔囔,发动车时,又从后视镜观望几眼火海,惊魂未定。

清伏在闻山白肩头,咳嗽两声,将夺回的那件东西塞进她口袋……睡了过去。

闻山白咬着牙……而泪在滑落……顺着脸颊,落在清的发上。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命不凡地、非来不可地、且一刻不肯稍歇地去追真相……居然也明白,行向人间悲欣交集处,必会遇到什么。

……

夜色沉沉,遥见一抹晗光在东天酝酿,久行诊所的医生暂时离开了。

她向来这会儿最清醒。

闻山白刚回了趟家,将清换洗用的衣服带来,自然也看到了床头那张字条,上面新添的落款,那用钢笔写下的,接近钟楷的古拙字体,那一十四笔。

阿极。她的名字吗?

那人还躺着,很久很久,没这么放松过。

她看向东边欲白的天色,心底压抑着什么。好像有很多年……没真正见过阳光下的人间啊……

“对不起……”闻山白蹑手蹑脚挪到床边椅子上,低着头,语气像做错事的孩子。

不过万幸,实际情况远没她想象得严重。那位身上只有几处较浅的皮外伤,因足够多的自保经验,还有闻山白的及时救助,呼吸道没有受损,筋骨更没大碍,稍微躺躺便可以了。

所以她只是摇摇头,依旧看向窗外,在眼里缓缓映出将要冲破东天的光。

无论在遇到陆芊之前,还是之后,闻山白从来都是一心独行千里的样子,根本没连累过谁。自恃有几分聪明,能看准事态人情……

可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一点都看不懂?既不问利益,也没几天交情?为什么?

她深陷在前所未有的自责中,数落也数落得过于坦诚:“……还有不告诉其他人你来的事……没能做到……”

于是那位又露出那种难得的稍纵即逝的笑:“……没什么。”

“……阿极。”闻山白强忍着什么,虽然自知懦弱无能,可别真在别人面前哭啊。

她转过脸来,夹杂了几分惊讶,看向闻山白抬起的双眼。却又像明白了一些……

原来是这种感觉……听到这张面孔的人,喊她这个名字,原来是释然更多些?……

原来是这样……

那为什么还要称自己是“清”呢?这个名字真的属于自己吗?某种对自我认同的怀疑仿佛消散了一瞬间,就像此时此地,哪里还有清这个人,她只是阿极啊。

“这是你的……真名?”闻山白悄悄问着。

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些许红色:“……嗯。”

“那‘清’?……”

“就当……前世吧……”她再次避开目光,消散过的怀疑仿佛又折返回来,未能断言。

闻山白只好低回头去,不敢再问。

虽然她不知道眼前这位从哪里来,又有什么目的……只是,眉梢那道细小伤口,恢复起来也要不少时日吧……明明身手那么好的人……连被枪指着都毫发无伤的人,竟然因为自己的疏忽……

“对不起……对不起……”

她低声重复着,一声比一声更浅,直到在心底只说给自己听。

而……阿极,一直久久地、温柔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闻山白才又小声问道:“……袭击你的……是什么人?”

“……”阿极摇摇头,“很多……不认识……”

“很多……是一群人?那……”闻山白用力抓起额边碎发,想要理清一些思绪,“对了,李毌机?你认识吗?”

“……”她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

闻山白松了手,生怕问错话,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觑她的反应:“不认识?”

“……”

就算超然平淡如她,说起这个,也免不得一丝尴尬……犹豫许久,才开口道:“……欠他钱。”

“嗯……嗯?”回答显然超出了闻山白的估计。对于这两人之间可能的联系,在过去的几小时里,她已想过一万种可能,硬是没猜到会如此纯粹。

……

天光大亮了。

门头沟区明陵殡仪馆后山,一片焦土之外,已经人满为患。

记者被挡在外围更远处,而重叠的人群中间,站着该区警局的正局长——是雪,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

真够折腾,折腾到她脸上有着比真实年纪更沧桑的纹路,折腾好几年了。

“是局长,这个情况大概怎么报啊?”

女人扶着椅子背,却不坐下,望着山下还算完整的殡仪馆建筑区,随口道:“意外……”

“这……”那位警察始料未及,原本想问的只是案情过程描述,“结果都……查完报过来了?”

“猜的……还在查。”

就在这时,一位传信的协警挤过层层记者群,爬上坡顶来:“局长——”

女人回头看他:“怎么讲?”

“局长,哦,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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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无梁
连载中潇食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