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为过客,
死者为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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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陆芊离开后,闻山白走过一段未亡人的颠沛旅程,那么……这样的体验,清有过两次。
还记得那时,飞鸟从寒云间穿过,天光在临山徘徊。薄雪覆着嶙峋裸岩,四野之上荒无人烟。
而她们,在此万径踪灭处,烧火灶。
一纸一页,从过期的□□收据,到错买的流行书籍,到瑕疵的折纸作品……付诸一架野火,化作微薄的光与温热。
火灶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炖着牦牛肉和土豆。腾腾热气,夹杂了些纸灰的味道。
那天正是她告别此地的前一日,佚特地请过假,来为她送行。她隔着满面黑纱,依稀看见火光映满佚的脸颊,温暖颜色在其眉宇间跳动。
佚拿着火钳,随意拨弄着还没烧到的纸页,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她听。
“阿极……总活得这么特别,还是很累吧……要做那么多事,还要记得那么多事……你呀,大概是目前世上仅有的,必须把一个人活成两个人样子的家伙吧……
“山高水长,一路风尘……能带的东西太少太少……
“这些负担,尽早烧了吧。”
佚和她同岁,却因为某些记忆,看上去总比她深沉。
佚过世后,她花去很长日子去理解那些……可那天,只记得土豆牛肉的味道,还有下山时半刻轻快。
……
睡满大半个白天,清终于醒了过来。
床头夜灯亮着,电子钟也在尽职地跳秒,明明还不到下午五点……
侧头拿过桌案上留着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附近最方便的超市、公交,一个手机号,还有落款“山白”两字。
她坐起身来,放下字条,往外走去。
屋内昏暗,没透进阳光,而客厅沙发上,还有一块没挂起来的新窗帘。好奇着拿起来,才发现是钛银夹黑胶的布料,把遮光做到极致了。
而整面阳台的窗帘,也比昨晚多添了一层。
是了,除了卧室,每扇窗前都已遮上这层面料,完全遮光的面料。
而门外,地上还有两份外卖,下单时间分别是早上6点、中午11点……
似乎有种暌违经年的安心,说不清熟悉多些还是陌生多些。
她回到卧室,拿起纸边钢笔,在上面打了勾,落款也是两字:阿极。
那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另外一个名字。
……
长长林荫路,一道一道影子,追着脚步,漫无目的往身后斜去。
今天的课终于讲完。满堂白衣胜雪,在铃声响起后散入人海,去往喧嚣世界的静默角落。
她往操场上去,听着听了快十年的旧曲子,什么都不想地跑完十几圈。有太多太多人从她身边跑过。
那些轻车熟路的体育特长生,那些念着减肥成功却才来一两天的小胖子,那些拉着手彼此提携跑完全程的,那些独自喊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默默煎熬的……
抵达终点时才发现,一切都还好,自己也是他们当中一个。
学校西门外,曾拖着箱子淌过的路边,已有人在等着了。
每次她都想不到会是那人。
“清?”
不知为何,这个身影看上去那么简单,融不进周围,带着各自过去熙攘往来的人群。
“嗯。”清接过她手里一个包,沿着同一方向,并排往前走去。
微风过后,有落叶敲打在肩头。
“回去?”
闻山白点头谢过,有些歉意道:“实在抱歉,可能……还不行,要去办点事……你等多久了?”
“刚到。”清的情绪像一片深潭,没有起伏,只是继续陪她走着,一直走到地铁口,“……同去?”
想起上午那通电话,闻山白踟蹰着犯难,自嘲说道:“……不是什么好事。”想要藏起什么一样。
清不理解:“那你……还一个人去?”
她突然被问住,就在那时,好似从什么里面惊醒,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
清避开目光,最终还是一起走进了地铁站。
闻山白同样避开了,不知是不是认命,淡淡笑出几分释然:“不问问什么事?”
清还是波澜不惊的语气:“……陆芊?”
这个名字……又从新认识的人口中提起……像是凭空给心底塞进一段空白,颤抖着不肯下坠。
“你……知道她?”
“任蓝说过几句。”
“……她……怎么说?”
“你女朋友?”
“……”
地铁还在加速,闻山白紧紧抓着吊环,一些不知如何辩驳,也不知需不需要辩驳的话,落在心上,落成一捧灯灰。
“……我哪里能算她……哈,也没什么,过去那么久的事……应该忘记了……”连自己都察觉到的语无伦次……原来,至今没学会如何跟人提起那位。
“……那么快?”清和她并排站着,看地铁窗户玻璃映出各自的脸。
闻山白见她眼睛往下闪躲一瞬,恍然发觉失言,这似乎是第一次,从那人身上看到一点过去留下的痕迹:“你也有过……这样的朋友?”
“……嗯。”
“有机会……说说吗?”
“……嗯。”
广告灯牌在地铁外匆匆跑动,两人就一直那么站着,思绪各自走远。清答应下来,却再没开口……
……
回到今天上午,因为那通电话,闻山白又听到了那位工作人员的声音。
大概这行优秀从业者,都学会了那般悲悯语气,缓慢悠长,无我无物,叹尽死生。
“您多保重,这里是明陵殡仪馆。”
闻山白接起电话时,另一只手还在收拾刚用完的课件。
“嗯。”
只是,因失神落在地上那几张,想不起属于第几节课了……
“请问,陆芊陆女士是您的故人吗?”
“……是。”
“抱歉打扰了……陆女士的……”
“我今晚会去续租。”
工作人员还没说完来意,突然被打断,愣了好一会儿。
“……好,您节哀。”
挂断电话,两头皆是默然不语。
骨灰停放三年的客户极少,而能将火化日期记得那般清楚的亲友也不是很多。两个很矛盾的事件,出现在同一位客户身上,怎么都令人费解……
可似乎,还有更矛盾的。
……时间过去很久,但由于太特别,她至今记得一些。
三年前,为那位年轻女士送行时,也只有一人。上无父母师长,中无兄弟姐妹,下无儿女学生。
她是那样孑然躺着来的,送行者也是那样孑然。看着她被重重叠叠素白花海簇拥着离去,从现世,一眼看向身后世界,相对茫然。
……哪有人这样呢?
闻山白捡起地上散落纸页,找了半天,才放回原地。
陆芊确实是那么孑然。
三年前,从案发到送行,陆母连电话都没来一个。据说那位,还在那个遥远国家瑞典,过着只属于她自己的安静日子,躲得自命清高,敷衍太平。至于陆芊生父……她生前甚至都未提过一字。
就连陆芊这个名字,都与他们划过界限。那是她自己改的,陆上芊草,字面和善,背地里也会解释: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表里矛盾着。
……那之后不久,闻山白去过她老家一趟,宅基地因搬迁政策,被远亲拿去,在隔壁镇上换了崭新的安置房。
原来位置,已有外地商人承包下来,在那里种满桃树,绵延十里。花团锦簇,转眼枝繁叶茂,下自成蹊……她的出生地,还是那么静谧的地方,却再没有她可以安心睡去的位置。
而燕京公墓的价位,闻山白仍旧无法奢望。
所以啊,陆芊身后竟无处可去,在那个小小格子里,躺了三年……又将不止三年……
她那么不喜欢热闹的人。
可更不幸的事总还在发生,这趟殡仪馆之行,比想象的还要热闹许多。只是除去还在地铁里各自沉默的那两位,其他人是否也怀有善意就不得而知了。
几天前,门头沟山区别墅那边,李毌机就已告别陈拾,独自一人回到市中心来。
他没有去见任蓝,而是去了趟辟雍大学。甚至看完了师生运动会田径部分全部赛事。那时他就坐在肃衣、温起背后,只不过没人认识,所以无事发生。
他本不想管这些。
要不是多年前,一个叫陆芊的女人找上门来,将他的生活骤然打乱,几乎毁去多年经营的人脉……也不至于到现在,还牵扯在旧案里无法脱身。
……
“哦,也是个苦命的人啊……我知道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别说,我们这儿没人认领的遗体骨灰,都有八百多位了,每年冰柜的运营费用都几十万呢。”
到了明陵殡仪馆,见到的值班人员没客服那么专业,翻找文件时也颇为费劲。
那轻佻语气,让闻山白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仅如此,他脸上还总一惊一乍的模样:“身份证……诶?您不是家属啊?”
闻山白不愿与之计较,直接说明来意:“朋友……只是续租,一年一千多少来着?可以现金?”
那人俗气地笑着,用圆滑的燕京腔答道:“哎呦,可不是钱的事儿,您呐,还是要走程序,生死大事不能含糊啊。”随即又问:“哪年哪月啊?哪个柜子?我先给您找找……”
清站在闻山白身后,目光长久盯着一处,似乎在看什么。
闻山白眉头也皱起来,冷下脸,盯着这个工作人员的眼睛,不再说话。
“……您这是干嘛?”
那人自以为在殡仪馆围观过几日,又学得一口京片子,模样也像事业编混日子的员工,可惜……很快就趴在地上不动弹了。而在前一秒,值班室的电已被断掉。
动手的并非清、山,而是另有其人。
殡仪馆通常24小时营业。挽歌被风声拉扯,嘶哑着断断续续,通过窄门,随失魂落魄的送行队伍,在彼处来去。
一点红光明灭在远处焚化炉的烟囱,吞吐几口不甘与无奈。
“怎么这样……”
那两位背靠着背,清低声问句:“记得在哪儿吗?”
“嗯。”
“先带她走。”她留下这句,摸走桌上金属的写字垫板,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闻山白拿走钥匙,翻过柜台,推开没关紧的门,走向门后数十排铁柜,凭着直觉往前摸索。
她以后背紧紧贴着铁柜,一步一步挪去,对着架上编号,直到将属于陆芊的格子护在身后。
一柄短刀冲她面门而来,还未闪避,就已被一道寒光劈飞,动作迅疾,看不出双方何时交手。
趁那间隙,她反身拉开柜门,取出骨灰盒,立时抱紧,护在怀中。
就在那时,她又看见了一件原本没有的东西,放在柜子深处。正欲腾手拿出,却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