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来长安后,与姜素同住一屋。
两人年纪相仿,彼此也投缘,常常挤一个被窝夜话,难免聊起姜家的情况。
姜老头忙活了大半辈子,年事已高。五年前又意外伤了舌头,味觉衰退,以至于厨艺退步。
无奈,他只能把食肆交到儿子和儿媳的手里,自己只缩在后厨做帮厨。
朱氏不善厨艺,平日里多在前头大堂做事。
而姜大郎虽然从小跟在姜老头身后学手艺,但没继承父亲的厨艺天赋,手艺实在一般。
慢慢地,非但新客不进门,便是老客也不爱常来,姜记食肆的生意就此一落千丈。虽不至于闭店,但也只够维持一家四口的生计。
直至两个月前,孟桑来到长安。
为报答姜家收留的恩情,也为抵掉吃住的费用,孟桑不仅平日里在店里做事,偶尔也会帮着研发新菜式。
店里的生意回春,赚得银钱一天比一天多,姜大郎自是笑得合不拢嘴,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把后厨的活都丢给孟桑。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日子一久,他竟生出别的心思,想拿捏住手头短缺的孟桑。
既想压榨她当白工,又想从她手里挖菜谱。每当孟桑掌勺,姜大郎必要把姜素赶进后厨全程陪同,明里暗里挑唆女儿偷学手艺。
姜素性子偏弱,她把孟桑当真心朋友,自是不愿意做这种龌龊缺德事,时常私下被姜大郎骂不开窍、死心眼。
朱氏怜孟桑失怙失恃,奈何在家里说不上什么话,每每劝说,都会被姜大郎斥责。她所能做的,只有暗中帮衬一二,让孟桑少受些闲气。
姜老头虽退居二线,但到底还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余威犹在。得知此事后,他将混不吝的儿子喊到跟前,狠狠训斥了半个时辰。
姜大郎畏父却也贪财,他连连应是,但心底的小算盘没停下过。
赶巧,姜素与青梅竹马的刘家二郎早有婚约,两家商议要在今年年底完婚。
刘二郎父母双亡,家中舅母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朱氏心疼女儿,早就盘算好让小两口住在姜家。
于是,没过多久,姜大郎又开始以姜素成婚为由,定下所谓的七日搬家之约。
此时此刻,姜大郎重提此事,先故意给孟桑施压,后又装出一副长辈姿态,做起好人:“不过我也晓得你的难处,必然是手头短缺。这样……”
说着,姜大郎伸出右手,避着朝此处张望的朱氏,飞快比了一个数,压低声音:“阿叔可不占你小辈便宜,就用市价与你买十道食方,皆大欢喜嘛!”
他面上说得好听,开价却无比抠搜,明显是欺负孟桑年纪轻,刚来长安不清楚行情。
孟桑也不恼,把手里的碗盘洗干净后,笑盈盈地起身:“多谢阿叔照顾,但素素成婚是大事,自是耽搁不得。您且放心,我已找到住处,后日一早便可搬走。”
说罢,她客客气气地颔首:“后厨还有活要干,宋都知等着餐食,我先去忙了。”
姜大郎还抱着捡漏的美梦,一听孟桑的话,立马懵了:“什么?等等,你哪来的银钱——!”
孟桑只当听不见,加快脚步,扭身钻进后厨。
姜大郎本想喊住孟桑,然而就在此时,后厨蓦地传来重重一声咳。
他一缩脖子,便不敢再多言语,灰溜溜地跑去大堂用朝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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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里只有一位布衣老叟,正黑着脸坐在灶台后头。
正是好心收留孟桑的姜记食肆店主,名唤姜田,旁人大多喊他一声姜老头或是姜厨子。
此间有一方方正正的大灶台,能同时起四口锅。姜老头掌火的灶上正熬着一锅鸡汤,“咕嘟咕嘟”从锅盖边散出白气。
约是听见动静,他撩开眼皮,眯着眼望过来。
见是孟桑,姜老头扭头继续盯着灶火:“……素素婚期在年底,如今不过七月,你便是再住三月又何妨?你莫听那混小子的,这个家我还能做主。”
孟桑笑笑,将碗碟一一放好:“我到底是借宿的客人,可阿叔与您是至亲,日后还要一起过活,怎好叫你们亲父子徒生怨气。”
“再者,我当时来长安身无分文,亏得您和婶子收留,才有一隅容身之处。如今造成不便,自也不好多留,合该到了离去的时候。”
闻言,姜老头默了许久。
过好一会儿,他才长呼一口气,狐疑地问:“你真找到了活计和住处?”
这老翁!
年纪大了脑子却不糊涂,心里头门清!
孟桑搁下锅盖,苦着脸道:“哪里这么容易?长安酒楼食肆虽多,但几乎不招女子为庖厨,只缺洗菜洗碗的帮工娘子,给的银钱也不足以租下屋舍。”
“但万幸……”孟桑话锋一转,拍了拍手边无比精致的大食盒,笑容狡黠,“我得了宋都知的青眼,已经请七娘帮忙打听哪家府上缺厨娘。在此之前,我先去她的庖厨做个短工,权当抵房钱。”
姜老头顿时拧眉:“不行!你一个良家女郎,平日里偶尔去送送餐食也就罢了,如何可以在平康坊长住?”
知道这老头性子倔,孟桑安抚道:“这些我都省得,您老尽管放心,待寻到安稳长久、包吃住的活计,会尽快搬走的。”
姜老头拿孟桑没法子,只得叹道:“你先别管这事,且去做宋都知的吃食。”
孟桑:“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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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知”一词是对名.妓的称呼,她等会儿要为之送吃食的宋都知,便是平康坊南曲最为有名的妓.女之一,极擅诗文。
宋都知名扬长安,常被高官贵胄请入府中作陪,自是什么金贵东西都吃过。为她做的吃食不仅要色香味俱全,还得尽量是新鲜玩意,切中对方心意,这可不是什么好办的差事。
孟桑是真得感谢上辈子喜欢研究美食的自己,以及万能可靠的互联网。前世身为社畜,只能每天用各式各样的美食来抚慰身心,哪晓得日后会因为猝死而穿到古代,得以大展身手呢?
虽说身为皇太后的前辈拿了一个宫斗甜宠大女主剧本,但自己这个美食种田的休闲路子也很舒坦嘛。
不过,幸亏前辈没穿得太早,使得这些新食材出现不过二十余年,大雍的厨子们尚且研究不出多少花样,这才给了她一丝可乘之机。
幸哉,幸哉!
今日要为宋都知做的吃食,是后世常见的凉皮。
孟桑取来昨夜准备好又已沉淀了一夜的洗面水,去廊下倒掉最上层的清水。她的手极稳,活儿做起来也细致,直至清水几乎去干净,盆地渐渐露出白色面浆后,方才收手。
随后回到灶上,起锅倒水。
“要什么火候?”灶后头的姜老头问了一声。
孟桑笑道:“越旺越好,劳烦阿翁。”
待到锅中水大火煮沸,再将方才的面浆搅匀,便可以开始蒸面皮了。
锣锣是她前些日子找匠人做的,底部平整,质量上乘。虽说价钱贵了些,但宋都知出手大方,羊毛出在羊身上,孟桑着实不心疼银钱。
锣内刷油,倒上一勺面浆,先摇匀后放入沸水中烫过,随后迅速拿起来继续轻晃,再烫,直至底部面皮厚薄均匀后,便可放入锅中,盖好锅盖大火猛蒸。
蒸凉皮这一步并不难,除了细心之外便是耐心。不论是前世,还是来到这里,孟桑都没少自己做过凉皮,因此动作极为娴熟。
灶膛里,火烧得极旺,不多时便可先去锅盖,取出锣锣,放入凉水中起皮。
如此,一张透亮薄弹、带着微微面香的皮儿便做好了,而之后要做的,是不断重复蒸面皮这一步。
恰在这时,姜素忙完大堂的事,又来后厨帮忙。
经过孟桑身边时,她低着声音替父道歉,随后一溜烟跑到灶后,说是要帮忙烧火。
姜老头没说什么,让开位置,自然而然地走到孟桑身边。他仅看了一遍是如何蒸的凉皮,又问了一些其中关窍,便自然而然接过这活。
“你且去做别的。”老头笃定道。
相处两月有余,一老一少经常交流厨艺。孟桑晓得姜老头是个什么性子,直接放手,自去准备凉皮所用的胡瓜、料水等物。
忙活到辰末巳初,孟桑将姜老头备下的面皮切条,上面铺好胡瓜丝、面筋粒等物,再浇一勺料水,只待辣椒油到位,便大功告成。
油并香料烧到滚烫,打着圈儿浇在盛有粗细两种辣椒粉与白芝麻的碗中,热油与香料相遇的刹那间,激出大量沫子,而辣味并着各色香气在空气散开,不容抗拒地闯入鼻腔中。
趁着泡没消,再打圈儿加入一小勺酢,分批次倒入剩下的热油,才得了一碗颜色红亮、香气逼人的辣椒油。
姜老头不是头一回见孟桑做辣椒油,仍然忍不住抚掌赞了一声好!
而姜素从灶台后钻出个脑袋,面容被火光照红,也表赞同:“桑娘此物做得极好,配上馎饦,好香好香!”
孟桑翘起唇角,又快火炒了两道时蔬,将几道吃食与乌梅饮子逐一放入提盒之中,准备给宋都知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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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与宣阳坊相邻,从姜记食肆走过去并不远。
穿过两道坊门,沿着十字街走到南曲,看到一所匾额上写有“宋七家”的四进大宅,便是到了宋都知所在之处。
门口,有一年纪不大的仆人来回踱步,瞧见孟桑来,便如同见着救命恩人一般,急匆匆迎上来。
“谢天谢地,孟小娘子总算来了!今日七娘起得早,问了几回孟小娘子何时来,某正想着要不要去宣阳坊找您呢!”
说着,他伸手接过孟桑手里的大食盒,如往常一般在前方引路。
宅子占地不小,从门口走到宋都知所住的独栋小楼,还是有些脚程。沿途不怎么见着人,大多妓.子都在各自屋内休息,想来未曾起身,屋外头只有仆役婢子在做扫洒活计。
待上了二楼,推门就瞧见美人随意挽着一头青丝,身着轻薄纱衣,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打量行人。
正是宋都知,宋七娘。
因是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她懒散地扭头看过来,见了孟桑与食盒,双眼一亮,不过开口所言却与吃食无关。
“小桑儿,我托人给你寻的活计有眉目了,就在国子监食堂,你要如何谢我?”
[1] 胡瓜,黄瓜别称。
[2] 酢,醋的别称,古人亦称之为醯、苦酒、米醋等等。文里采用唐时常用的称呼。
[3] 食堂。一开始犹豫是用“饭堂”还是“公厨”,毕竟“食堂”这个词听着现代。后来发现古代是有这个说法的,譬如唐代柳宗元的《盩厔县新食堂记》等等,索性直接采用“食堂”,不硬拗古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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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