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来居是京都最大的酒楼,二楼临街的包厢里。
一位粉衣少女双臂支在栏上,下巴埋进臂弯,鼻梁纤巧,鼻头微翘,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如扇睫羽随风微动,在羊脂玉般的鹅蛋脸上投下小小晕影。
她静静看着京都街头日常的车水马龙,殊不知自己亦成了他人眼中的无上风景。
“小姐,你前几天刚落了水,昨儿又哭了一晚上,怎么不好好在家躺着又要往外跑,殿下可还在生你气呢。”
季茴看着边给她敲核桃仁,边滔滔不绝小声埋怨的青果,笑意在眼底漾开,拿起桌上的果子喂过去,顺手捏了捏小丫头圆鼓鼓的脸蛋。
“别念叨啦,之前不是老想我带你出来玩儿吗?”
在那场梦里,青果一直陪原主到了最后一刻,在侯府的时候为了维护原主与偏院那位起了不少冲突,自然也挨了不少罚受了诸多委屈。没几年,这么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就变成了外人眼里刁蛮泼辣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笑意淡去,思绪又回到昨晚。
季茴刚从御书房出来就被太后身边的扶春姑姑请了去,刚稍稍落下去一点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
福宁宫中,陈太后双目微阖,向来温和慈祥的脸上难掩疲态,右手缓缓地转动着一串佛珠。长公主坐在一边拿着帕子抹泪,狠着心不去看跪在殿中的季茴。仅剩的几位心腹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还是陈太后先败下阵来,看着一进来就往地上一跪低着头装鹌鹑的小祖宗,无奈叹了口气:“还不快起来,不是病刚好么。”
季茴揉着膝盖走上前去,谁知一抬头竟对着陈太后怔怔落下泪来。
“这孩子,怎么还没说你呢就先哭鼻子了。好啦,哀家知道我们的小茴儿受了委屈......”
像,实在是太像了。
长得像,神态像,声音像,就连面对自己的无理取闹时无可奈何的样子也几乎一模一样。
外婆,外婆,是一手把自己带大,会给自己讲睡前故事也会在做错事时好好教育我的外婆啊。
“所以呢,有人欺负了你,我们打回去就是,何必去那伐柯司找罪受。”陈太后让季茴与她同坐,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安慰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孙女。
“亲人”失而复得的欣喜,初到异世的恐慌,再加上这几天应付各种事端的疲惫,季茴就像即将被吹爆的气球找到了出口,结结实实地哭了个痛快。
陈太后和长公主替她擦着眼泪,柔声劝解说她想做什么都行,但是去做女官并没想象中的简单,何况她已及笄,一进伐柯司起码再耽误三年,到时候可就成老姑娘了。
哎哟喂,三年后也才成年,刚上大学呢。
不过季茴还是从这两位大景最尊贵的女人与寻常百姓家的祖母、母亲无异的话语中感受到了深深的爱意,也让她第一次对这里有了归属感。原主的身材相貌和她有八分像,外祖母又恍若外婆的前世,虽然父母早亡,但在各方亲戚的回忆里也是如长公主和季文元一样的温和。
虽然季茴在前世朋友不多,同事也都觉得她太冷,但对付长辈还是很有一套的。她撒娇卖萌地说就想多陪母亲和外祖母几年,而且做女官能锻炼自身光耀门楣不说,还能给那些在背后乱嚼自己舌根的千金小姐们拉郎配,说不定最后她们还得来求着自己呢,岂不美哉。
一番插科打诨把陈太后逗笑了,最后陈太后还拍胸脯保证说会帮她去说服皇帝。
临走时,季茴还听到陈太后在自个儿嘀咕:“唉,大不了到时候让皇帝把那条三年不得成婚的铁律撤了......”
两个世界的外婆都好可爱,想到这里,季茴嘴角的弧度又扩大了几分。
这时,对面茶楼中传来一阵叫好声,把季茴从对昨晚温情的流连中拉了回来。
“哇,这就是赢了朝醉阁花魁的绾绾姑娘吧。”青果也闻声靠了过来,巴巴儿地盯着对面望眼欲穿。
“听说绾绾姑娘每三天来这里弹一曲琴,很多达官贵人都抢着来,只为了近距离看她一眼。欸,那不是...穆小公子么。”
青果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捂着嘴偷偷看季茴的神情。没想到季茴丝毫没有异样,仍旧兴致勃勃地看着对面的热闹。
小姐......怎么看起来很兴奋很八卦的样子?
能不兴奋么?和原主纠缠一生的两个人聚到一块儿了,想必这时候也已经眉目传情许久即将私定终生了吧。
这位绾绾姑娘并非京都人士,听说来此投奔远亲未果,只能在茶楼曲馆献艺为生。但她的古琴技艺可谓出神入化,本就吸引了一大票文人雅士与她结交,与朝醉阁擅琴的花魁千叶比试时的一曲凤求凰更是让她才名远播,名动京城。
看着穆安宸如同忠诚的骑士般护送着绾绾和侍女离开茶楼,季茴彷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轻声笑了出来,随后眼神又冷了下来。
要是这位绾绾姑娘真像别人说的一身傲骨清高脱俗,又怎会委身做妾?
还有原主自小天灵地宝地养着,父亲又是太医院正,怎会无缘无故滑胎,还回天乏术?
她可不信这里面没有这个女人的手笔。
伐柯司的任命马上要下来了,今天先来摸摸这个女人的底,前世的仇自然不会强加到今世什么都还没做的她身上,但还是得小心提防。
“青果,走吧,娘亲最爱的王记桃花酥应该要出炉了,去晚了可就没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繁华街头,听着贩夫走卒热情的吆喝,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耳边还有青果在小大人似地絮絮叨叨,季茴呼吸着夹杂着各色小吃香味的清新空气,觉得活着真好。
这份美好没持续太久,就被人打断了:“哟,这不是明月郡主么。怎么还戴上了帷帽?该不会是在宫宴上出了丑,酒醒后没脸见人吧。”
季茴转了一圈才发现这份“友好”的招呼来自于身后一位着樱草黄撒花斜襟襦裙,圆脸杏眼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清秀可人,瞪着双眼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但却让人不觉恶毒,就是个天真任性的小女孩儿。
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应是国子监祭酒的孙女许应筠,平日与左副督察使家的女儿庄芙交好。而庄芙嘛,就是穆安宸的舔狗之一,原来这小姑娘是在跟闺蜜同仇敌忾啊。
“青果啊,你知道怎么样才能防老吗?”
“奴婢知道,不是有句话叫‘养儿防老’嘛!”
“不不不,养儿不防老,防晒才防老。快,你也把帷帽戴上,不然小心晒黑了嫁不出去。”
“啊~小姐你不要吓奴婢,怪不得人人都说小姐比那牛乳糕还白呢,我马上就戴上。”
青果这哏捧得不错!回去就给她涨月钱!
季茴边装模做样地把自己的帽子戴的更加严实,边瞥了眼已经要被气炸的许应筠,有种逗小孩儿的快乐。
“季茴你!”本就因自己的肤色不够白皙而觉得落于人后的许应筠有被内涵到,更加气呼呼了,“哼!白又怎么样,再好看还不是被穆小公子拒绝了。”
“咦,原来是许小姐啊。”
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的季茴,许应筠又有些怂了,不自觉往身后的侍卫那边靠近了几步,毕竟最近都说这郡主表白被拒之后有些疯疯癫癫的,要是扑上来抓坏自己的脸怎么办。
“你……郡……郡主,光天化日的,天子犯法可也与庶民同罪啊。”
“许小姐慌什么,只不过是我马上要去伐柯司任职了,希望许小姐能来多照顾我生意。”季茴笑眯眯地挽过小姑娘的手,撩开帷帽靠近她的耳边,在别人看来完全就是要好的小姐妹在亲昵地说着体己话。
“听说许小姐的小侍卫身手过人,曾经舍命救过你,今日一见竟还如此英俊潇洒。不知可有婚配?许小姐看我的贴身侍女可配得上?”许应筠放松了警惕正转着眼珠子想如何回应,季茴又下了一剂猛药。
“还是说,许小姐想以身相许报救命之恩?”
“你……你胡说什么!”许应筠小脸涨得通红,怒视着眼前这个口无遮拦的疯女人,同时不住向四周瞟去,生怕被第三个人听到。
“如果许小姐需要帮忙,尽可以来找我哟。”季茴朝被戳中少女心事的小姑娘眨眨眼,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地离开了。
是的,季茴和常人有一点不同,她能看出来别人喜欢谁。
不论男女老少,只要面对喜欢的人,鬓边就会开出一朵桃花。这朵花,只有季茴能看到。
这个异能看起来没什么用,事实上也是。
季茴顶多就是会比较早地看出来哪些男生对自己有意思,然后在他们表白前不露声色地疏远,把他们爱意的小火苗即时浇灭,这样就免去了拒绝别人的尴尬。
不过后来毕业做制片,进入恋综节目组的时候,季茴还是靠这个异能早早就发现了嘉宾们的心动对象是谁,并根据这个安排了好几个修罗场、换成恋爱的名场面。也能早早针对头上开满桃花的嘉宾做好危机预案,以防被观众们扒出来是海王影响节目口碑。
除此以外,季茴还是朋友圈里出名的“红娘体质”。自己是个母单,但促成的姻缘数都数不过来。
小时候上大学的表姐带她去游乐场玩,偶遇了表姐的高中同学。两个人简短地打了个招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遇到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好尴尬”的味道。
但明明两人头上的花骨朵开得正欢,好家伙,双向暗恋啊。
季茴还小,当然也没想到要去助攻。谁知道吃了两个冰激凌就开始肚子疼得厉害,表姐急得不行,只能拜托老同学背着季茴去医院。后来嘛,你帮我我帮你,感谢来感谢去的,季茴就成了全家第一个见过表姐夫的人。
大学也是,一共就三个室友。一个在她发烧陪她去校医院时对医学系师兄一见钟情;一个天天去她兼职的咖啡厅蹭网蹭咖啡打游戏,后来成了她的小老板娘;一个在替她上课喊到的时候被代班的外校教授识破,自此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师生恋。
季茴就这样成了远近知名的“月老”,时不时就有学姐学妹抱着拜吉祥物的虔诚心态来和她说几句话、吃几顿饭、上几堂课......
所以在知道伐柯司的存在后她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
刚才也是看到许应筠头上的桃花红艳艳地一直对着身后寸步不离的侍卫才确认了对方的秘密,不过联想到刻板守礼的国子监祭酒,想必这段姻缘没那么顺利。
至于茶楼的那对“有情人”,可就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