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曹叡,结盟

因为与魏国的漫长战事,夜郎几乎全民皆兵,我身为王太女,也不例外。我虽不擅长武艺,但于医术十分钻研,在春愁海的海岸上冒着箭雨做了数年的军医。有了战场上血与火的历练,我年纪轻轻修得一身医术,虽说不得华佗再世,却也有几分“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曹叡突然昏厥,额头冷汗淋漓,白皙的容颜失去血色,唇色泛青。

我本能地动手救他,但同时不想初来乍到便轻易让魏国人知道我底细,于是一手掐他人中,一手轻轻搭在他手腕暗中评脉,一面高声呼喊随行太医。待魏国内侍掀开幕门来探看情况,我便立刻松了把脉的手。

曹叡的脉象,寸口脉浮大而无根,时缓时疾。沉指再探,关脉弦急,关上如弦抖动,按之愈觉不调,尺脉微弱几不可辨。此是惊恸之症,大概与他刚刚提及母亲甄氏相关。好在应当不是中毒。

魏国太医急至,探身入内为其把脉毕,亦说:“殿下心火攻逆,悲痛入心,气血顿失,惊恸之症也!”

随侍的一名武将装束的少年惊讶道:“殿下好好地坐在车里,为何突发惊恸之症?”

左右皆大骇,目光慢慢集中到坐在他一旁的我身上。侍卫们闻言,已经拔刀出鞘。

阿金和小翠守在车旁,怒斥道:“放肆!我夜郎公主岂容尔等以刀刃相向!”夜郎随行的礼官和侍卫闻声也拥至我鸾车旁。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所幸曹叡幽幽转醒,虽然犹睁不开眼睛,但嘴里已经能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与公主无关……不可冒犯公主……”

左右佩刀入鞘,向我略抱一抱拳,算作敷衍的赔礼。

我身为人质,人在屋檐下,只得不与他们计较,硬撑着底气说道:“我夜郎乃礼仪之邦,希望大魏也是。”

太医取出几枚参片,请曹叡含在口中,不久,曹叡渐渐恢复血色。

他赏赐过太医,挥了挥手,令众人都退下。但因刚才的虚惊一场,现在众人不敢再让他骑马,看来他今日只能一路与我同乘了。

大概是不愿拥挤,他命人为他解去盔甲。车厢顿时空旷许多。

旅途继续,一时静默。

“你很牵挂你母亲?”我问。

“嗯。”他浓密的睫毛低垂,掩去了眼底情绪:“但可能,牵挂也没有用了。”

“她处境很危险?”

“嗯。”

我不懂他为何如此确信,但问道:“我能为你、为她做什么?”

他微微有些讶异地看向我。毕竟我是敌国公主,我们才刚认识不过两日。

我说:“她只是后宫之中的一个女人。只要她从未鼓动魏国皇帝陛下进攻夜郎,我愿意为她做点什么。”

我的心思当然不止这样单纯,我是在向他示好,试图缔结更深的盟约。但我说的同样也是真心话。甄夫人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女子总是更容易体谅女子。

曹叡说:“你懂医术。”他黑眸子望向我眼睛深处,语气确凿,显然是察觉了我摸他的脉。

我强作泰然:“我只是怕你死在我车里,所以试试脉搏。”

他并不好糊弄:“你摸脉位置极准,手法娴熟,丝毫不比宫中太医逊色。”

我挑眉:“你实则早已醒了?”

他没有看我,瞥向窗外:“我的处境,我的天性,都不容我昏迷太久。”说罢他抬起手腕,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皮肤与青色和紫色的脉管:“或许是我这身子骨也知道,我没有昏迷太久的权利。”

“齐公未免与我交底太早了。”我说。才认识第二天,他便交代了他在魏国皇宫的艰难处境。这显然不利于他在我们的结盟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

“我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你懂医术,这方便你将来自保。”他说:“请你——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救我母亲。”

“我不是所有毒都能解。”我说。而且,若有人要害她,手段可不止局限于下毒。

“我知道。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又是满厢静寂,唯闻风动帘响。

曹叡靠在车厢的另一边,闭目养神,并不看我。或许是回避孤男寡女同处的尴尬,或许也是试图封闭自己的内心,以免被我窥探。

虽然是闭目养神,但他长眉微蹙,显然心中不宁。

这路上的时光于他而言完全是煎熬。大概他既想着速速送我到洛阳交差,又想着快些回去解救他的母亲。

但路上的时光于我而言,却是求生的机会。不只为我自己,也为夜郎。

于是我开口打破这寂静:“昨夜一同历险,今日又同乘一车,等下还要一起设计圈套挖出内鬼。等殿下平安送我至京城,恐怕洛阳皇宫里的人,都会天然认定我是倾向于殿下这边的。既如此,不如和殿下商量得明白些。”

昨晚的经历告诉我,原来我就算不想蹚大魏宫廷的浑水,也无法置身事外。我这次虽然勉强脱身,但已卷入魏国宫廷纠纷之中。我需要盟友。

“你很聪明,但还太嫩,不懂得遮掩自己的野心。”他闭着眼睛说道。

我注视着他这张少年人的青涩面孔,听了这句老成的话,忍不住觉得好笑:“殿下也不过十七岁,与我同龄,竟要以长者的口吻教训我么?”

他张开眼睛望向我,黑眸子深如幽潭,波光确似蕴着沧桑:“大魏宫中岁月,一日仿若千年。你不会懂。从你的父王肯耗费数年心机将你一介女流立为储君,便可见你在夜郎过的一向是蜜糖日子。你怎么会懂?”

“那你小瞧我了。”我微微恼火道:“我上过战场,见过真刀真枪杀人;也在宫里,见识过明枪暗箭。”

“瞧,你只一句话,就泄露底细,被我知道你叔父襄国侯图谋王位了。”他微笑说。毕竟我父王后宫并无嫔妃,能在王宫里放“明枪暗箭”的就只有他的兄弟姐妹,而我的姑姑淮阳长公主以贤良闻名于世。

我闻言心惊,却不甘示弱:“你的一句话,也被我知道你父皇不宠爱你了。”作为反击,我毫不犹豫地掀开了他心上的伤疤,他显然痛了一下。

四目相对,如两块燧石碰撞,火花四溅。我迎着他带有怒火威压的审视目光,不避不退。

我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渐渐看到了惊艳。

“成交,你我结盟。”他目光稍稍转作柔和:“不过,我先前的话是认真的——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在大魏的皇宫里,行差踏错一步,便坠入无间地狱。锋芒毕露,此乃求死之道。我既辛辛苦苦将你迎到洛阳,就不想看着自己这番辛苦化作白费。往后你还是收敛光芒为好,就算是捏着鼻子硬装,也要装得笨笨的。你的聪明,到我这里为止,不要再让除我以外的旁人知晓。”

“我远来大魏陌生之地,许多无知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提点。”他话音温柔,我便也放低姿态,退让一步,说道:“可我也怕,我身为人质,寄人篱下,若还扮作痴傻,恐怕会被人当作好欺负的绵羊,被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我会护你。”他说。

“你为什么护我?”我问。

他莞尔:“我们是盟友,不是么?”

“殿下护我,想得到什么?”我问。

“接下来的皇储之争,你和你身后的夜郎,站在我这边。”我知道,他想要的当然还有更多,但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一件。

“你呢?”他问。

我说:“我的牵挂,只有夜郎。你要阻止大魏进犯夜郎,若蜀吴进犯夜郎,你要说动大魏朝廷出兵救援。”

他向我伸出手掌,我与他三击掌为誓:“如违此誓,天年不永,子孙断绝,功业尽毁,永堕无间,不得超生。”

你这个人,还有你这誓词,怎都如辣椒般毒辣,他笑说。

我疑惑道:“什么是 ‘辣椒’?”夜郎地方虽小,地产有限,但商贸发达。我连西域的雪莲都见过,却从未听说过什么“辣椒”。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即笑道:“是一种很稀罕的调味料,红色的,比陈年姜蒜还要辣,能辣得人嗓子冒烟,辣得人心口发疼。”

我不愿露怯,淡淡“哦”了一声,装作不在意。

结为盟友,两人便觉亲近了些——尽管实则各自仍有防备。但眼下我和他确实没有比彼此更好的盟友了,因此还算值得相互信任。

我一面拿起他的银盔看,一面问他:“装傻扮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很擅长么?若你父皇信你愚弱,可就不会立你为太子了。”

他笑:“我能诓得你先提出结盟,不是么?”

什么?我暗自大惊。难道他先前是有意引导我,让我以为他在魏国宫廷处境艰难?

不过我稍后又略作盘算,便笑道:“你现在才是诓我。你是在为先前不小心吐露心声做找补。”一个从小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不会是他这样的。这做不了假。

“你是真的很聪明。”他深深看着我说。

我莫名被他看得脸红,靠在车厢壁,闭上眼睛学他说话:“齐公,你很聪明,但还太嫩,不懂得遮掩自己的野心。”

他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真是,真是……有趣。”

快马加鞭,半日功夫就到了兴山驿。

兵士从县衙借了囚车,即将把阿金关进囚车里。

我并没有计划百分百成功的把握,就将自己最心腹的内侍置于险境,不免心中郁郁。反倒是阿金十分镇定,取了一条披帛,披在我肩上:“公主不必伤怀。这是我们夜郎的命,是公主的命,也是奴婢们的命。公主为了夜郎,不惜亲入虎狼之国,奴婢又怎敢怜惜自身。”

听了这话,多日来累积的压力就快要在一瞬间崩塌,眼泪涌满眼眶,几近决堤。

“你要谨慎小心,保全自身,就当是为了我,明白吗?总有一日,本宫要将你们都好好带回夜郎。”

阿金上前拿丝帕沾去我眼角的泪珠,笑道:“公主放心,奴婢只肯死在夜郎,别的地方都不肯的。”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不多时,五皇子的人马追上来。

我在房间坐着,小翠在旁伺候喝茶,只见曹叡大步进了门,屏退左右,小翠收到我眼色也退了出去。不及相互见礼,曹叡便提起曹霖的领子往地上一摁:“向公主请罪!”

曹霖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把他亲哥的话复述了一遍。

很诚恳的一双眼睛直视着我,满是愧疚。

说实话我有些惊讶他的诚恳。

明明初次见面时还像个浪荡公子,此刻竟然目光诚挚,彬彬有礼,像个君子。疏疏朗朗,温温柔柔,有歉意而不狼狈。

我止住渐有荡远之势的游思,连忙抬手请他起身:“五皇子的诚意,我心领了,不过诚意还是留待以后用行动证明吧。这件事到了洛阳,我绝不提起。”

曹叡落座,开口道:“公主所说的事,我已经照办,现在军中到处都在传说五弟立了军功。”说完,两人齐齐看向我。

我说:“是,五殿下刚刚无意中立了军功,擒获夜郎襄国侯世子孟旸。”

曹叡双眸一抬,眼睛扫过两道剑光:“襄国侯世子孟旸?”

我答道:“是。这对两位殿下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曹叡缄默不语,右手食指不停地抚摩着茶杯壁,显然在思索。

曹霖难掩疑惑:“是你的……”

我坦然道:“堂弟。”

天家手足相残并非稀奇事,但曹霖听了还是静静地打量着我。没有过分的惊讶,也没有谴责,没有鄙夷,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理解我在情感上为什么能这么做,而不问动机。

这个人表面轻浮,但恐怕只是一层保护色。我说不出这个人到底是幼稚单纯,还是已经老练成熟到我完全看不透。我默默承受着他的目光,忍不住也用余光观察着他。

曹叡思索片刻,问我:“公主想要什么?”

我说:“无他。劳烦殿下护送他随我到洛阳,仅此而已。”

曹叡显然明白了我的意图,长眉一挑,以半带嘲弄的口吻笑道:“公主好狠的心。”虽然他眼里并无任何笑意。

“彼此彼此。”我唇角微勾,尽可能笑得真诚。

只有曹霖眼神凝重,眉头紧锁,问道:“往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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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为质
连载中大妮鸽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