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皇子,采花贼?

帐外士兵擎着火把,火光熊熊,深浅不一的人影在帐子上层层叠叠,随热气晃动。曹叡立在帐门外,提着一盏羊角灯,浓黑的眼眸映着火光,眼神带着探索,似乎要钻入我脑海将我看穿。

我右手悄悄张开五指,定定地看他一眼,然后眼神飞快地往右下方一带。他眼神飘落在我手上,一瞬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向我。我目光坚定地迎着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话:“齐公不必担心,只是随侍宫女笨手笨脚的,不小心打翻一个水盆而已。”

曹叡将信将疑,装作无事般笑道:“既然公主平安,那便是最好。不过公主金枝玉叶,为保万无一失,本宫还是在账外加派几个人手护卫为妙。都是本宫的亲卫,公主可以放心使唤。”

我笑:“好。那便多谢殿下关怀。”

火光渐渐散去,远了,只剩下帐门的两盏琉璃宫灯,还有帐后新增的两盏。

我令魏国派来侍候我的那三个宫人通通去帐外候着,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另一人制止,最终三人什么都没说,遵命出去外面守着。

三人之中,侍女有两人,都木着一张脸,面上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显然是宫里身经百战有经验的老人儿。一个青衫瘦子高高挑挑,叫“春鸟”,一个蓝衫小矮个儿,叫“秋蝉”。另有小黄门一个,小鼻子小眼儿佝偻小身板儿,叫“来福”。

白天初见面的时候,我本想赏些示好的小钱,三个人死都不肯收,摆明是被曹叡立过规矩的。装钱的小绢袋摆在桌上,三人躲得远远地,好像绢袋有毒,碰一碰就会死。

看似谨慎致斯的三人中,却藏着至少一人,是今晚事件的犯人。

现在帐里只有我的人,我令贴身内侍阿金把住帐门,同时盯着那三个魏国仆从。小翠和我则悄悄将行李中的一只大箱子掀开。

箱子里原本的细软不翼而飞,反而窝藏着一个锦袍湿透、瑟瑟发抖的男人。

他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泛着潮红,一双本就迷离的桃花眼无力地睁着,眼神空洞迷茫。所幸先前被小翠一盆秋夜里的凉水浇下去,神志较早前总算清醒很多。

我拼命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五殿下,接下来,你一声都不许出,否则,你、我、你大哥,都会有大麻烦。明白的话,你就点头。”

我的气息扑在他耳际似乎令他更加难受,曹霖点点头,喉咙沉沉地吞咽了一声,听得出他正竭力忍耐着。

我继续道:“今晚你恐怕整晚都要留在这里了。”点头。

“齐公已经知道你在这,那么外面的事你就暂时不用担心。”点头。

“你知道是谁对你下手吗?”摇头。

“你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吗?”他费力地伸出手,整条胳膊都在抖。我伸手,他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燃、情、香、我、猜、的。”

后面三个字委实令我语结,我说:“这样我也不敢贸然帮你解毒,就先替你扎几针,封住你经脉吧。”

他用尽仅剩的力气疯狂摇头。

我按住他的头把他整个人往箱子里按了按。

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当然不愿以身为他解毒,但又怕万一是那种不抱女人就会死的毒。他贵为皇子毒发死在我帐子里,两国必重燃战火,绝非我所乐见。

小翠默契地帮我拿了帕子塞进他嘴里,我看了看,摇一摇头,冲她比了两个手指。一条哪够,再塞一条。

把曹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确保他叫不出声,我取了银针,在灯上火苗里烤了烤,不由分说拉出他软绵无力的胳膊腿儿,挽起他袖子裤腿就开始扎针。他四肢都是软得像面条,药效之下皮肤有些发烫,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似乎很怕扎针,明明夜里本就看不太清楚针这种细小的东西,可还是死死地闭着眼,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出了满头的大汗。

针扎完,把他胳膊腿儿再塞回箱子里,小翠守着他,我去找另一只见不得光的箱子。

另一只箱子里藏着我的堂弟,襄国侯世子,孟旸。

打开箱子,阿旸露出头来冲我笑,小小声唤我“姐姐”。我做出心疼他受颠簸的样子,柔柔地笑着摸一摸他的头,小声在他耳边问他要不要饮食便溺,他点头。于是我扶他小心翼翼出来,去屏风后吃了点东西,喝了些水,又稍作方便。然后他乖乖回到箱子里,我将箱子扣好,回床上休息。

一躺下,力气卸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起了一身细细的汗。

这是我在魏国的第一晚,才只是踏上魏国的土地,还没到洛阳,就已然如此惊心动魄。

今晚,若不是我们一行人随身都有解毒香囊,若不是我因箱子里本就藏着阿旸而令小翠时时察看,若不是曹叡看懂我的暗号没有再搜查,我的清白、夜郎的颜面,乃至夜郎从战事间隙获得短暂喘息的机会,就都毁于一旦。

如果暗地里的敌人得逞,夜郎军民听说公主刚踏出夜郎就被侮/辱,恐怕民意沸腾,由不得父皇不撕毁两国的和平盟约,战争一触即发。

原来我的敌人,不只是魏国这个庞然巨物本身,更有魏国内部明里暗里缠斗不休的各路妖魔。

幕后黑手会是曹叡吗?看起来今晚他是为我解围,但我依然不敢完全相信他。

如果幕后主使是他,今晚的阴谋诡计若奏效,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以今晚之事为把柄来拿捏我?陷害他弟弟?可等我到了洛阳,我若去御前告状,他必然也要落一个疏于看护的罪名。

大概不是曹叡做的。如果是他,他没必要看懂我的暗示,他完全可以硬闯进来,做成捉奸的样子。

如果幕后主使不是曹叡,那会是谁?

那人是冲着曹叡去的?冲着曹霖去的?还是冲着我和我背后的夜郎国来的?

思及此处,连身下毯子都好像化作冰冷的针毡,每根毡毛都忽然变得冷而硬,一根根地直扎进皮肤里,令人心烦,令人慌乱。左胸口突突地跳着,黑暗里,我清晰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灯里火苗的噼啪响。

我是抱着不惜为国而死的决心坐上鸾车渡海而来的,但当不可预知的危险在若近若远处游荡时依然感到窒息般的恐惧。我绝不想自己的性命和夜郎的前途轻易地搭进别国的权力斗争里。

我不能轻易地牺牲。

我有太多想保护的人。父王,母后,还有我夜郎军民……

夜郎百姓奉我为王太女,奉我为将来的王,我要守护我的国民。

“厉兵秣马杀贼将,杨柳青时待主归。”众将士的呼喊声犹在耳畔,我在心里默念“我一定让你们等到我回来”,内心稍稍安定,浅浅睡去。

第二天天刚亮,便又听见外面一阵躁动。我睡得极浅,立刻醒来,见小翠正警觉地从帐门缝隙向外看——她衣裳头发齐整,大概是守着我一夜未眠。

我问“何事”,小翠答说:“齐公来问公主起了没有,若起了,还是一早启程为好。”

我起身梳洗,用罢早膳,便乘车往洛阳赶。如果顺利,半月就能抵达。

听说侍女春鸟昨夜自己跑去附近丛林里,不知怎么就染了瘴气,回来急病一夜之间发作起来,病入膏肓,没法跟着队伍赶路了。齐公闻言,留了秋蝉、来福还有几个侍卫照顾她,又传令众人不可乱往山林沼泽中行走。

不必说,结局自然是等大部队走后,由侍卫将这三人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见曹叡行事如此狠绝,即便同为天家之人,比旁人更懂这类生存之道,我亦不免心惊。

不过转念想想,我临行前逼迫父皇设法杀死他的亲弟弟——我的亲叔父襄国侯孟景,我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古道热肠。

不知父皇到底动手了没有?以他优柔仁慈的个性,恐怕迟迟未动吧……

曹叡身着铠甲带领一队士兵骑马打头,我的鸾车居中,文官尾随,另有一队齐公府兵押解行李殿后。

“五弟说难得到伶仃洋,想饱览山水再回洛阳,本宫已经留了他的亲兵护着他,允他比我们晚一日到鹤城会合。”他说。

我当然知道,他这番安排,是为了让殿后的府兵在远离大部队之后,悄悄将五皇子从行李中解救出来,因此我并无异议。

只是开拔没多久,曹叡的马似乎出了问题,走不动道。别人的马匹他说骑不惯,于是便说来挤我的鸾车。

我看了大鸿胪一眼,他没有说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反对。

“昨日之事,都是我用人不慎,差点害了公主。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等五弟回来,再让他亲自向公主谢罪。也多谢公主海涵,还出手相救。”刚坐下,他便开门见山。

他身量颀长,又穿着铠甲,一时将小巧的鸾车塞满。好在他是个君子,仍尽量与我保持着距离,并无轻薄之举。

“哪里。我也是自救罢了。”我笑一笑,看向窗外: “谁家没有那么几个龌龊人呢,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一样的。”

曹叡被我逗笑了:“公主倒是个爽快人。”

“对殿下这样的人,遮遮掩掩弄虚作假,没意思。”

“那我也不跟公主弯弯绕绕了。我昨夜想了一夜,都查不出究竟出手的是谁。”

我有些意外。

曹叡这次来迎接夜郎公主,必然已经尽可能地筛选过随行人员,确信全员忠诚,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差点酿成大祸。魏国宫廷内斗之残酷与复杂,管中窥豹,足以让人脊背生凉。

不过这于我而言不是坏事。

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我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昨晚设想的计划,开口道:“殿下可是希望我帮忙?”

“是。”

“殿下,敢相信我么?”我望着他。

他的眼神缩了一下,仿佛我的存在映在他眼中,将他的浅黑的眼眸烫伤了般。

我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相信’两个字太重了。”他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尤其母亲曾经跟我说,别相信太聪明的女人。”他的母亲是魏帝曹丕登基前的正妻甄氏,听说是被魏帝强取豪夺的绝色美人,只是不知为何尚未封后。

竟然是这样的原因。我不愿他对我生出忌惮防备,忙示弱道:“我若真聪明,昨夜便不会有那般惊险了。殿下若有疑虑——”

我本还想再与他讨价还价,他匆匆打住:“我信公主。”这是他眼下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谢殿下。既然殿下信我,请殿下做三件事。”

“公主请讲。”

“第一件,以我的贴身内侍阿金背叛我为由,囚禁阿金,然后监视什么人会来与他接触,背后的主子是谁。”

我当然信得过阿金,此举只是以他为饵,看能不能骗得到潜藏在队伍中的其他内鬼。

曹叡杀掉秋蝉、春鸟、来福三人后,其它内鬼彼此之间有可能失去联系,他们为了获取安全感和情报,会试图寻找同伙。

如果有人来暗暗与阿金接触,那么此人极有可能便是内鬼之一。

曹叡脑筋转得很快:“好,本宫明白。”

“第二件,其实不必我说,殿下也知道,速速回洛阳,一刻也不要耽误。”

“本宫与公主所见略同。”

“第三件,等五殿下回来,到那时,请殿下四处宣扬,五殿下立了军功。”

他疑惑道:“为什么?”

“请殿下信我。”

他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毕竟我人在他手上,一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目前还没有伤害他的本事。

如此,便算是与曹叡临时结了盟。

商量好了这三件事,原以为他就下车去了,但他仍坐在我身旁发呆,眼睛望向前方的锦绣幕门。

许久,我说:“殿下似有许多忧虑。”

曹叡问我:“你离开夜郎,会不会担心你母后?”

我没料想到他这样问,微微一怔,说道:“千里远行,我心中自是牵挂母后。但母后自有父王陪伴照顾,如此,也还算心安。”父王后宫唯有母后一人,母后除我之外一无所出,群臣曾屡次上表提议父王纳妃,父王都坚持没有纳。父母恩爱若此,我自是可以少些忧心。

“哦。”曹叡蹙着眉:“我只是有些担心我母亲。”

我并不知晓太多魏国宫中秘辛,只是看曹叡此行受人暗算,推想大概甄夫人的处境也不妙。

于是我随口敷衍着劝慰道:“殿下切莫太过忧虑……”正当我思索该用何种称谓来称呼没有被立为皇后的甄氏时,曹叡忽然惊呼道:“难道,难道是黄初二年!竟是黄初二年!我……”

说罢他便陷入昏厥。

本文正式开始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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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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