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泰元年的春天在隆隆的春雷声中开始,这一年注定是要被历史永久铭记的。
水旱、蝗虫、鼠疫、兵灾,大祈朝这头风烛残年的老狮子,终于要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无数苍蝇和嗜血的豺狼紧紧跟着它,只等它倒下的那一刻。
李家村。
春寒料峭,李二丫裹了裹身上已经擀毡打团的棉袄,被汗油沁得发亮的黑袄子补丁摞着补丁。胳膊弯那块布已经抽丝,发黄黏腻的绵团从里面漏了出来。
长长的袖子被她卷起,露出一双满是老茧的漆黑小手。盖到脚面的棉袄是家里唯一一件能蔽体的袄子,是她娘王氏的嫁妆,今天是她要跟着李老爹去镇上的日子。
临走的时候王氏捂着嘴泣不成声,她把自己身上这件棉袄脱下来,亲自披在二丫的身上。
“到了那边要听话,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不能再淘气了。日后,有机会便回家来看看。”
李二丫擦了擦眼泪,她并非真正的七岁小娃,自然是知道这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王氏那消瘦蜡黄的脸像是木雕一般,她靠坐在窗边,目送着自家男人将李二丫带走,却不能出门亲自去送。
只因家里唯一的一条好裤子此时正穿在李老爹身上,谁出门谁穿的好裤子,也只是能做到蔽体,别的再没有了。
李二丫迟迟不动,她想将母亲含泪送别的模样牢牢的记在心里,黄色的脸、枯槁的容颜,以及那双哭的通红的眼睛。
“娘只当没生过你,你走吧。”王氏朝门口的女儿喊着,边喊边哭,再不看她。
李老爹沉默着推了推李二丫,后者这才一步步的跟着李老爹走,赤脚踩在泥土路上,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脚印。
三年,不过三年的时间,李新颜就从一个普通的现代人变成了村姑李二丫。
她以前也做过穿越到富贵人家做千金然后和皇子、王爷恋爱的梦,可是时至今日,她早已不再抱着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二丫其实还有一个姐姐大丫,大丫曾是村里最漂亮标致的姑娘,在镇上一户人家做丫鬟,去年因容貌秀美被大少爷看中欲纳做妾,未曾想家中的大娘子醋意大发,把大丫的脸给毁了。
大丫受不了打击,投井自尽了。
主家赔了几两银子算完事,那大娘子哭着说未曾想大丫如此看不开,心中到底有愧,这份儿恩典就算落在二丫头上了。
如今宋家就要举家搬迁,李老爹本想拖延,却不曾想管家上门来索二丫,说大娘子没见到二丫心里日夜不安。
宋家势大,就算是里正也不敢得罪他们家,李老爹只能忍气吞声。
偏赶上这两年年景不好,一家子人吃饭都成问题,二丫去了或许也是条出路。
李二丫却不这么想,皇泰元年,但凡学过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大祈朝积重难返,从这一年开始便是天下大乱,正应了白骨如山忘姓氏,清风林下鬼吟哦。
历史的车轮终究会裹挟着刀剑泥沙,先从百姓身上碾压而过。连王孙贵胄都家破人亡,像宋家这种在史书犄角旮旯都找不到的人家不定会怎样。
可如今她一家子的性命却都捏在宋家手中,人家再小,咳嗽一声并不用亲自动手,便有那存心讨好的小人来作践自己一家。
“哎,你也别埋怨,这都是命。”李老爹见李二丫一路无话,便知她心存怨恨。
“都是你姐姐不自爱,一心想着攀高枝,也不想想自己一个大脚丫头,哪有那命啊。”说话的人是村长,同样也是李老爹的叔公辈。
他那一身衣裳补丁已经算少,饶是如此也得有七八个。按照李新颜来看,一个个都可以直接去要饭。
三人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村口枣树下,那里的骡车已经差不多满了。
李老爹抱起李二丫,往里使劲一挤这才搭上半个屁股,他喊了一嗓子:“劳各位紧一紧。”随后脚下一个用力,李二丫只觉自己就像是上了公交车一样。
“李六,送了闺女就赶紧回来,村里有事儿还要大伙开宗祠,你可不能缺席啊。”村长送到这里,跟车夫说了几句,那车夫臭着脸却不好发作,只得不收车费白搭两人上路。
车上人的穿着打扮都差不多,身上也都臭烘烘的,拉着他们和拉一车牲口也不差什么了。
看到车上实在是没地方,也不知谁开始往车上塞鸡鸭鹅还有猪崽,一时间鸡飞狗跳的。
前面赶车的这还阴阳怪气的骂道:“往日这车还能再拉两人,今儿你们谁吃了喝了,栓了裤腰带放不出来,屁股也不挪挪!呸,穷酸东西。”
李二丫心里清楚,这赶车的是碍于村长出面,才不收钱心里气儿却不顺,只能骂两句发泄。
赶车人边骂边啐,不过车上人神情皆是麻木,似已习惯了。
见没人动的地方,赶车也没法,只得摔打呼和骡子往前走,车轮下的土路交错颠簸不堪。
李老爹护着李二丫,一路上听着车上的猪崽哼哼唧唧、鸡鸭鹅嘎嘎乱叫。
骡车走了一个多时辰,赶车的人便要赶人下车。
“到了下车,下车。”他那眉头深皱着,就没有舒展的时候。
“哎,这还有半里多地呢,你怎么就赶人呢?”车上的乘客不愿下来,便大声质问。
赶车的也没好脸色,“半里地能走死你?别人都没说什么,就你话多,爱坐不坐,赶紧下车,我还得回去拉下一趟,瞎耽误工夫。”
旁人扯了扯那人,这村里拉车的只这一个,赚不到油水的差事谁干能顺气。
“走吧,走吧,这颠的要散黄了,走两步也好。”
“哎,小人得志。”那人似乎肚里有几点墨水,还能用成语。
这在普遍是文盲的大祈多少算个文化人了。
李二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曾几何时,她在里正少爷面前念了一首床前明月光,转头那人为了这首诗差点杀了自己,好在她急忙改口说是听一个老先生念的,里正少爷这才没杀她。
穿越前,李新颜也以为那种为一句诗杀人的事是夸大,却不曾想差点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对王氏说自己识字,却被王氏给了两个大耳刮子,王氏大口啐道:“你个小娘皮不要命了,你一个村姑识得什么字,念得什么书。”
后来李新颜才知道,大祈明令禁止黔首读书,如今施行的仍然是世家举荐制度,没有荫学资格而偷学者要褪衣杖责,李新颜身为女子褪衣杖责那就没活路了。
那时李新颜才发觉自己从电视剧和薄薄两页历史书上看到的,也只是片面的天下大乱,是上层贵族男女的风花雪月与离恨情愁。
但下层百姓却只像是个背景板,没有丝毫可取之处,其中盘根错节与社会风俗她基本上都没有了解过。
读书这条路堵死了,李新颜便想着学习前辈做肥皂、玻璃、水泥来赚钱,但苦于没有资本,她只能想些现代的饮食方子,想先赚点小钱。
直到村里有户人家得了一酿酒方子,镇上的数家酒馆联合在一起上门抢走了配方,还杀了人命。
杀人的因贿赂县官,不仅没有被判刑,反而靠着那方子赚了个盆满钵满。受害者还要被人骂好好一个农户从什么商,打死了也活该。
她才了解到大祈将人口分成了各种用途,医户世代要有人学医,军户子子孙孙都得上战场,农户只能在地里刨食,去做点小买卖也得防着人。
整个社会如同一张编织精细的大网,铺天盖地的朝着人们压过来,压弯他们的脊梁骨,压的他们不敢抬头。
三年的时光,苦难的生活让李新颜不再嫌弃肮脏破旧的棉袄,也对赤脚踩在泥路上没了抗拒。
她曾感叹投胎是门艺术,穿越前她的成绩就一般,万万没想到穿越后就更差了。
有时候,田里猛烈的太阳把她晒糊涂了,晒晕了之后,她好像还能看见现代社会的便利和发达。
她是真心羡慕那些穿成丞相千金,郡主、公主的前辈们,起点决定终点,人家就出生在终点。
感叹归感叹,渺茫的希望让她一直再苦苦煎熬,希望有朝一日那个把自己送来的穿越系统能发发慈悲把她给送回去。
李老爹这一路走的唉声叹气,偏偏李二丫却木头一般。这孩子不似大丫伶俐,性子老实木讷,到了宋大户家恐怕得挨欺负。
想到自己那如花似玉却白白送了命的女儿,李老爹不禁心中泛酸,这样也好,挨打挨骂总比被人捆起来烧了脸强。
“二丫,遇上事儿了,别往前凑。”李老爹本来有一肚子的话,现在就快分别了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用咳嗽来掩饰,进镇的路上他们不可避免的碰上了门楼下那群乞丐、流民。
他们身上的衣服千穿万磨,早就破烂不堪,灰黑的颜色恰如李二丫从洋人留下的老照片里看到的一样。
麻木、枯瘦、绝望的蜷缩在一起,每当有衣着光鲜的人路过都会伸出一双双漆黑如老树的手,高高的举过头顶,嘴里喊着有气无力听不清的絮语。
像李二丫这等穷人路过,他们连动都不动一下。走过门楼后,几个官差正在挨个盘查。盘查是假,索贿才是真。若没钱的穷鬼,那也要打两巴掌。
李老爹从怀里摸出两个大钱,一边作揖一边赔笑,这才被放了过去。
再往前的大街边儿,一溜烟跪着一串插草标的孩子,有男有女,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擀毡的头发上满是细白虫卵。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与李二丫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被狠狠的甩了一巴掌。
甩她巴掌的人还大骂道:“小贱蹄子,可由不得你挑拣,给我捆了。”
小女孩惊恐的拉着旁边一脸苦相的男人,大喊着:“爹,我不去,别卖我。”
旁边还有个女人跪着拉男人的裤脚,哭求着:“她爹,她可是你亲生的啊。”
苦相的男人似有动容,看向了打人者,后者一声冷笑道:“不去下处可只有七十钱。”
“带走,带走。”男人一听就皱眉,挥挥手转过头不去看女孩。
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一人拉一条膀子,扯着头发把瘦小的女孩给拖着了过去。
“啧啧,真脏啊。”打人的拿出一份身契,让男人按了指印,又给了男人一串铜钱。
那跪地哭泣的女人自始至终也只敢哭嚎,并不敢阻拦。
那些人口中的下处,便是所谓的窑子,七八岁要伺候人也接爱好特殊的客人,到十四就要正式接客,每天至少十人,哪怕是月事中也不能休息。
李二丫常听村里的女人说那里是女人的地狱,进了下处的从来没有活过二十的,大部分人的寿命也就是十五六岁。
看到这一幕,李二丫不忍的别过脸。这就是大祈,成为一个低贱百姓大概还不如穿越成富贵人家的猫狗来的幸运。
我非常反感现代人带着时代的优越感去蔑视古代人,这在我看来和当年的西方列强的那种傲慢别无二致。现代人没有多了不起,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所以爽文的打脸剧情基本上不可能有。
毕竟我出身工农阶级,就是穷人,宫廷侯爵那一套不了解,肯定有皇上吃大馒头的情节。
哎,我承认是被雨后春笋的给古人直播的套路气到了。
我07年就在晋江看文,十几年了,最近这两三年越来越失望,网文的确是娱乐用的,我也爱看爽文,但这些文起码应该是正向的吧,真的很希望晋江重回14年之前,百花齐放的时代,起码别再像现在这样,放眼望去,像一个作者写的。
看上去欣欣向荣,实际上根子都烂了,也欢迎小众作品的作者留下文名,我很喜欢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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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村姑李二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