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田

晨起的时候呼吸的第一口空气是香甜的。

英瑕噔噔噔下床,桌上摆了她的早饭,一小盘肉酱面还有一碗荷包蛋醪糟汤。

七君不在,出去打猎去了吧!

昨天她也去了,坐在七君背上,到处乱飞,满山都是英瑕的笑声。她有一瞬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喝了一嘴风,狂咳嗽,七君赶紧给他顺背。

英瑕还是笑,好像她这一辈子从来没这样快乐过。

密林中有一条从地下河流出来的支流,流到东山附近的时候有一段变为了溪流大小。

溪流中有好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河底密铺着些圆滑的石头。

英瑕来这里之后最喜欢的就是那条河。

傍晚时候,河边的沙地温凉,而河水却是温热的,刚刚没过脚踝,流速正当,让人很是束缚。

七君说河里面有螃蟹,就埋在那些石头下面。

七君让英瑕跟在他的身后,他也光着脚丫去小河里面,他抬起石头之后,石头砸在另一边,水一下子就变得浑浊起来了,裹着泥沙黄羹一样。

七君卷起袖子,露出他毛茸茸的手,伸进那浑水里面来回摸。

摸着摸着,七君一笑,英瑕就知道他摸着东西了,于是英瑕两眼泛光。

七君一伸手摊开,里面是一只平安牌大小的小螃蟹,躺着翻动腿脚。

他们就这样摸了半天的螃蟹,小的螃蟹被七君卷进裤腿里面,大的螃蟹被他装进竹篓中。

“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提着一个桶来河边,能捞一大桶回去。”七君说。

英瑕只说:“真的吗!”

七君让她爬上自己的背,背她回家。

一路上,英瑕忍不住想,那被卷进裤腿的小螃蟹真的不会伸出蟹钳夹住七君的毛发吗?

杏花村不是没有河,但是英瑕是一个人长大的,没有人陪她去河里玩。

李霞担心她滚水里,从来不允许她下河去,何况大亚河的水像催命的鬼一样汹涌,英瑕也不会踩水玩。

而且大亚河流到古遐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活物了。

七君带着她玩水,带着她去摘树上的果子。

七君还教她浮水,可是英瑕脑子聪明,身子却不像头脑那样灵活,学了好几天愣是没有学会。

有一天,七君早上叫醒英瑕的时候手里拿了两把弓,一把大的,一把小的。

七君嘻嘻地说:“打猎?”

英瑕一下就跳起来,她抓起那把小的弓,发现自己刚刚能够拉开。

英瑕不能跑跳太久,大部分时候都是七君抱着她或者背着她。

七君教她如何拉弓,如何压肩。

英瑕射出一只箭,朝着一只河狸,箭歪到天上去了。

七君偷偷笑,施了法术把那箭移回来,一下子就射中了那只河狸。

英瑕她不是什么娇惯的大小姐,她是喝河水吃大饼长大的人。

她看过杀猪匠的刀,听过杀猪时候猪的嚎叫,她也看见过可怜的小狗被该死的人家偷去吃了,或者可怜的小猫被谁家的狗咬死。她难过伤心的时候眼里都有泪水。但,她知道人的生就有其他动物的死。

那河狸皮被撑开晒干,河狸的肉被七君挂起来风干。

木屋顶上有一个天窗,夜里英瑕能够看见一闪一闪的星星。

七君的木屋里面有一面巨大的石轮,轮上刻了些她看不明白的东西。

她忍不住地问那个白胡子老头:“七君,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

七君沉思良久,说:“这轮是生死轮,这上面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从天地最灵气的地方来的,你看得见的那正中间的那颗,是女娲补天剩的一小颗。这大大的石轮啊……”

七君一只手抱起英瑕,他身形高大,抱她就好像在抱几岁的小孩。

七君继续说:“有逆转生死的能力。”

“逆转生死?”英瑕说。

七君点头,看着那石轮,是:“你读了那么多书,知道这生死在天是多大的天理。这一扇轮,我修了三十八年。”

“七君,是有什么想救的人吗?”

七君抬起右手,他右手小拇指上有一粒圆润的戒指,他说:“英瑕,这戒指,叫天地戒,能为我挡一命中大劫。”

说完,她把英瑕放下来,对她说:“我过去没什么想救的人,做这些都只是单纯为了以防不测,救自己的罢了。”

七君神色一变,说:“有人来了。”

来的人是左戚,她提着一盒冰镇的果子来了。

上山的时候,她看见,七君属实是个能人,在山崖边上修了个升降梯,升降梯上稀稀绑着的是他的法器,上面萦绕的是七君的生气,甚至还有一丝不可见的神识。。

七君领着英瑕走出门外,他说:“猜猜,是谁来了。”

英瑕摇头,不猜,她猜只猜一个人的姓名,猜不种怎么办呢?不是为难自己嘛。

一道黑影窜上来。

左戚看人都在屋外,就提着木篮过去,把东西递出去。

“大人差我送给你的。”她对英瑕说。

七君接过果篮,蹲下来面对着英瑕。

“现在吃?”

英瑕点点头。

今天是十三了,没几天大人就要来接她走。

“对了,大人让我告诉你,她亏得要玩几天再来接你回去。”

左戚的话让英瑕心里一冷,她连忙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尧俍千算万算没算到左戚是个嘴不把门的,一股子把京都的事全抖出去了,说是天子威怒,亲兵镇守。

英瑕吓得,她说:“那!那…”

她却又看见七君手里的果子,果篮看着精致。

大人看来是没什么事情的,还有送果子的心。

左戚看她急,说:“大人在家里好着呢。等这事情过了,我们就来接你。”

“马上吗?”英瑕问。

“这我不知道。我事情做完了,先走了。”左戚说。

左戚一走,七君打趣道:“这么想离开我这个老头?”

英瑕摇头,说:“七君这里好着呢,我是想走也是不想走的,但我总想着大人呢。”

七君叹口气,说:“念想都是勾人的。”

走的那天,并不是尧俍来接的英瑕。七君好像算到英瑕那日要离开,于是他早早地就准备好了东西,他准备了一个布袋给英瑕,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清晨的时候,七君带着英瑕便下山,穿过密林,去了京都城内。

来的时候,英瑕是坐着马车来的,路上她也见不着什么东西。

回去的时候她是七君背着走的。

七君过分高大,在他背上,英瑕觉得自己睥睨众生。

到了尧宅,七君把英瑕放下来,然后将袋子塞给英瑕。

他半蹲在英瑕面前,把自己手上的戒指取了下来,放进英瑕的手中。

“这枚天地戒的主人从今天开始就是你了,英瑕。”七君说。

英瑕惊,望向七君。

七君淡笑,说:“从今往后,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孩子。”

七君在英瑕眉间落下一个吻。

他转身离开,没走几步,他回头挥手:

“走吧,去敲门吧。”

英瑕问:“我以后还可以找你吗?”

七君说:“嗯。”

尧宅的下人一看敲门的是自家的小姐,赶紧打开大门,让英瑕进屋来。

尧俍从屋子里面出来,看见英瑕。

“我刚起来,准备去接你。”尧俍说。

“我回来啦,大人。”英瑕高举着那布袋,身上还挂着从河里捞起来的小水晶。

粉紫色的水晶在太阳下闪耀,尧俍发现英瑕这两个月长高了好多,好像一下就变成了大孩子。

忽然之间,尧俍想抱一抱这个满脸笑容的孩子。

她也这么做了。

她三两步地走上前去,然后抱起英瑕,把她举了起来。

“七君那里好玩吗?”尧俍笑着问她。

猝不及防地被抱起来,英瑕的心一下子就空起来。

她的诧异流露在面孔。

“怎么了?怎么愣住了?”尧俍又笑。

“这是大人第一次抱我。”英瑕说。

尧俍愣了一下,笑起来,她抱着英瑕回到屋子。

她问:“七君给了你什么东西?”

英瑕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回到卧室,两个人坐在书桌前,把那布袋子放在桌上。

此刻,尧俍看清了英瑕手心握着的那枚戒指,她一眼就知道那是天地戒。

天地戒是从前一位谪大仙人的法器,后来辗转到了七君的手里,在他手上已有好些时日。

尧俍沉思状看向英瑕,心里面忽然捉摸不透一般地感觉到心虚。

英瑕已经打开了布袋子。

零零落落有好些东西。一双缩小版的七君的毛绒手套,一把英瑕看不出材质的软刃,一枚白玉坠子,一只短笛,一个绣了麒麟瑞兽纹的白锦囊,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这样的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一件。

英瑕拿起打开那锦囊。

“大人,这是一把钥匙呢。”英瑕举起钥匙到尧俍的面前。

尧俍一看,说:“这是七君在京都宅子的钥匙,你看,上面写了个七字。”

英瑕说:“那这宅子岂不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尧俍说:“嗯,但是这宅子不是什么普通宅子,七君在里面修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屋里天地灵气运转自在运转,丝尘不染。英瑕,你想去那里住吗?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英瑕摇摇头,说:“不用了,我现在很好的。何况,那是七君的宅子,主人不在,我去做什么呢?你说是吧,大人?”

尧俍点点头,说:“把这些送你的礼物拿去放好吧,之前不是为你腾了一个宝盒出来吗?”

英瑕把袋子重新装好,蹬蹬蹬地跑去床下。

“大人,我拖不动,来帮帮我吧。”

尧俍笑,走了过去。

英瑕回了尧宅,夜里如旧应该还是睡在尧俍的身边,她没什么规矩,所以她早早地就爬上了床,趴着看起了书。

睡前,尧俍给英瑕一封信件,说是秀娘送来的信。英瑕一听,有娘的消息,便抓紧打开来看。

“秀娘说,娘住在大宅子里面可开心了,本来以为娘会和屠夫住在一起,但是娘没有。秀娘说,娘有事没事都去袖楼玩,现在满城人都知道娘是大人了,叫她李夫人,”英瑕乐呵呵地笑,“哦,这里还说城令设宴还邀请了秀娘和娘去呢。唉,可是娘也想我,说她隔几日还是会挂念我一下。”

英瑕低垂个脑袋,看着像断枝的草。

尧俍坐在床边,摸摸她的头,说:“你回信吧,回信的时候给你娘送些东西去,送些金银首饰。”

英瑕点点头,说:“嗯!”

尧俍又说:“皇上说过些时间想要南巡,让我陪她一起去,英瑕你也一起吧,巡游可不像我们自己出门那样寒碜。和皇上一起去,可热闹了,还好玩。”

英瑕说:“具体什么时候啊?”

尧俍说:“来月上旬吧。在那之前,我得给你服一枚丹药,调理你的身子。”

英瑕乖乖地应下。

夜半,京都城中,除皇宫外四下无明亮灯光,打更人提着个小灯笼在巷道间穿行。

尧俍端坐在书房中。

从窗边飞进来一黑衣人。

“大人。”那黑衣人半跪行礼。

“怎么样?”尧俍问他,又抬手示意他起身。

黑衣人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卷书信,说:“大人,先前让我们调查的事情,都悉数列在此了。”

尧俍接过那书信。

读罢,尧俍叹气,说:“回吧。最近操劳,等天亮了去找右戚领赏。”

那黑衣人说:“是。”

尧俍扫了书信。

烛火燃而不明亮,夜空黑而不尽暗。

第二日。

尧俍早早起床,独身一人去拜访东山七君。

七君好似早就知道她来,大开房门,摆好了招待的茶水。

“坐吧。”七君对她说。

尧俍坐下,不等她问些什么,七君自己开口:

“与你的舍利确实是那和尚的,但,他并非我所杀。”

尧俍问:“高僧缘化,怎会无故赴死?”

七君喝一口茶,笑说:“何非无故?”

尧俍一愣,问:“七君?”

“那黄毛小儿是我六十年前所救一地痞,我送他入佛门,助他得道。他能参悟佛法,属实不易,是他有佛缘。奈何他此生罪孽深重,早就沾染杀名色气,不可能化佛。当初他和我有约,愿意以命报恩。现在我依约,他履约,这就是其中缘故。”

世上说愿意以性命报恩的有几人是真心如此?可那高僧的确如约舍弃性命。尧俍转过头来想,七君也是收回承诺。但,他细细想,总觉得心里感觉寒颤,明明如此有情义的事情,到结尾了,一一按着情义相合,但是尧俍却品出来酸涩的味道。

按理说,好人到最后都是不要奖励,甩手潇洒一走,舍弃功名。

要了这些,反而好像是有所谋求。

但天下这么多事,没有谋求那是假话。

有人谋求功名,有人谋求名分。

尧俍拱手,说:“七君。我还有一事想问。”

“说吧。”七君说。

“先前我在阳天碰上一鲛人。前些日子,他竟然来找我,要我在人间为他调查事情。他说鲛人族长老被杀,心火被盗,他想知道是不是凡间人所为。”

七君一笑,说:“你让他径直来找我吧,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的。你不也早就明了吗?”

尧俍问:“七君,你与英瑕非亲非故,为何为她如此上心?”

“你呢?”七君说,“你又是为什么呢?”

尧俍说:“是我扰乱她的命数。”

七君说:“她的母亲天赐是我旧友,虽然天赐厌恶她,但是她是无罪的,我没有不帮她的道理。何况,我也老了,再过些岁月也得奔赴黄泉了,留这么多缘分在人间,不如收拾收拾,该拿的拿的,该送的送了。”

尧俍心里面打鬼,七君可是一毛都没有给她。

“看我做什么?你也想要?那可不行,你师父可是明确说了让我一毛也不要给你。”七君笑。

尧俍拱手:“多谢七君,我走了。”

尧俍前脚出门,七君后脚出门。

那鲛人族给天上写了信,添尘仙人说要见他。

见就见,在鲛人城见吧!

为了让英瑕的身子能够受得住那丹药的灵气,连着好几日夜里尧俍都运气给英瑕梳理脉络,顺道教她学会自己调节。英瑕学书快,但是学这个却慢极了,尧俍再如何教,英瑕也不会。

英瑕不知道稍微有些天赋的人应该是一点就通,她以为这种修道的事情要花好些时日,自然不知道自己属于下等差生。

她还有无地问尧俍自己做得怎么样,尧俍当然不说她不好,只说慢慢来。

学可以慢慢来,但是丹药不能一直拖着。

尧俍心想,学不会就不学了!她到时候摸着气给英瑕顺。

医药坊的姐姐派人去天南地北捉药材来。

可是破水桶装不住大河,这些东西吃多了英瑕反而受不了。

身体调理慢着呢,急不来。

“不破不立。”这是炼丹的蛇妖回澎山的时候告诉尧俍的话。

蛇妖说这丹药内里浑厚,能破丹田重修。

“那就不破不立。”

于是在一个天时地利的时日,尧俍领着英瑕去她卜算的屋子。

英瑕躺在毛毯上,光着身子。

“大人,我有些害怕。”她说。

尧俍握着她的手,说:“闭上眼睛,握紧我的手。”

尧俍把那丹药吃进嘴里。

这药好似包了滚烫熔岩的土球,一下子冲进尧俍的体内,在她身体里面四下冲撞。

化丹药就像驯兽一般,尧俍闭眼,凝神运气,一点一点如同顺毛一样把那丹药的气息都捋顺,然后再把它撕裂做一点又一点,绕着自己的指尖往英瑕的身体里面走。

但,尧俍没想到的是,英瑕的身体好像修了高高厚厚的城墙,而她是纸糊的枪炮,进不去。

英瑕在害怕,尧俍不想直直地冲撞,那会损害丹药的功力。

不能说话,说了就泄气。

尧俍另一只手轻轻放在英瑕的小腹上。

大门走不了,那就从天上走。

尧俍的气息就是尧俍本人的尾巴,她一点点地往英瑕那漆黑一片的身体里面走。

英瑕属实是巫女的孩子,整个丹田中几乎是全黑一般。

之前为英瑕梳理脉络的时候是顺着经脉走的,哪里知道经脉外面是如此漆黑。

这黑好像夜空一样浩瀚,尧俍似乎看见其中有些零散的光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英瑕的身体越来越热,开始冒出细汗。

输气不是一时能成的事情,至少也要半日。

等时间一到,尧俍送进最后一口气之后。

英瑕的丹田中骤然出现一颗完好的丹,正是尧俍撕碎了喂她的那颗,这丹药落地就开始散发气丝,从静脉开始往躯体去,一点一点地温暖着英瑕寒冷的身体。

那丹药看着多,好像用不完一样。

尧俍知道,这东西最多十年,但不论如何,十年时间已经足够她再寻找另外的法子救英瑕。

英瑕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

尧俍赶紧去扶她,一摸,那血凉得好像冰块一般。

“我抱你回府休息。”尧俍说。

尧俍差人送进温热的帕子,她自己为英瑕擦干净身子,然后为她穿上衣服。

接着抱起英瑕。

英瑕好像神识不清晰,她迷蒙地抱紧尧俍,说:“大人,谢谢。”

尧俍觉得那丹药好些泄露一般,窜到她这里来了。

这种感觉陌生,但是她却觉得有些熟悉。

她看向英瑕,她没有来源地问:

“英瑕,我们前世是不是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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