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二十三年,腊月初七。
江州往京城的驿道被连日雪埋得只剩一道灰白辙痕,风一吹,碎玉似的雪沫往人领口里直钻。
谢望雪勒住缰绳,抬头望天。彤云如铁,低得要坠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再赶十里,便有驿站。”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闷在喉里,像含了片薄冰。
可她心里知道,十里之后未必有驿站——她跑出来的身份是假的,路引也是假的,若被巡检瞧出端倪,连人带马都得扣下。
马鞭扬起,还未落下,林间忽传一声哨响。
“簌簌——”
枝桠上的积雪被惊落,一道黑影自天而降。谢望雪瞳孔骤缩,左手已摸向靴侧短刀。
却是一截枯枝。
她吐出一口白雾,自嘲地笑了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可下一瞬,真正的杀机来了。
斜刺里寒光一点,直取咽喉。
谢望雪猛地俯身,刀锋贴着面颊划过,割断了几缕鬓发。她顺势滚下马背,落地时雪灌进袖口,冷得骨头缝都发疼。
“女的?”黑衣人低低一声,似惊讶又似兴奋。
谢望雪没答,反手抽出短刀,刀光如匹练。
三招过后,黑衣人踉跄退开,肩口裂开一道血线。他却笑了:“小娘子好辣的刀,可惜——”
话音未落,林间又有脚步声。
黑衣人脸色一变,转身遁入雪幕。
谢望雪握紧刀柄,背脊绷成一张弓。
雪雾中走来一人。
青衫,玉冠,腰间悬一柄未出鞘的剑。
那人停在三步外,目光落在她耳后。
谢望雪心口一紧——那里有一粒朱砂小痣,幼时母亲用凤仙花汁点的,女儿家才有的记号。
“姑娘孤身行路,恐有危险。”那人开口,声音清冽,像雪夜里的松风。
谢望雪抿唇,刀尖下垂半寸,仍戒备:“多谢提醒,借过。”
那人却侧身让开,目光在她袖口一掠——那里沾了黑衣人的血,也沾了雪。
“前头三里,有座破庙。”他淡淡道,“风雪将至,可暂避。”
谢望雪抬眼,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眉目如画,却冷得像刀刻。
她想起父亲说过,京城有位沈评事,人如其名,执律法为刃,专斩不平。
——不会这么巧吧?
可那人已转身,背影没入风雪,只余一句:“庙里有干柴,也有井水,姑娘自便。”
谢望雪在原地站了片刻,终是牵马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这一跟,便是把余生都搭了进去。
庙是旧山神庙,半面墙塌了,风从缺口灌进来,吹得供桌上的黄幔翻飞。
沈执(她后来才知他的名字)已在殿中生火。
火光映着他侧脸,线条利落,像一笔勾成的山水。
谢望雪栓了马,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坐下,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冷硬的胡饼,慢慢啃。
沈执看她一眼,递过一只水囊。
谢望雪没接。
沈执也不勉强,把水囊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自己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仔细擦拭剑鞘。
一时间,只闻风声、火声、偶尔柴火爆开的噼啪。
谢望雪吃完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去庙后水井打水。
井水刺骨,她手指冻得发红,却仍坚持洗净了刀上的血。
回来时,火堆旁多了一方帕子——干净的,叠得方正,压着那只水囊。
谢望雪顿了顿,终是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沈执开口,声音低而清晰:“姑娘此行,可是往京城?”
谢望雪脊背一僵,旋即若无其事:“探亲。”
沈执“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可谢望雪知道,他信了才怪。
一个孤身女子,夜行雪道,袖口藏刀,连耳后朱砂都遮得严严实实——若说探亲,鬼都不信。
她正想着如何圆谎,忽听外头马蹄声疾。
沈执眉梢微动,剑已出鞘半寸。
谢望雪比他更快,短刀入手,身形一闪已隐到门侧。
下一瞬,庙门被踹开。
风雪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三名黑衣人,蒙面,持刀,目光在殿内一扫,落在谢望雪身上。
“果然在此。”为首之人冷笑,“小娘子,把东西交出来,留你全尸。”
谢望雪眯眼:“什么东西?”
黑衣人不再废话,挥刀直上。
沈执的剑比他的声音更快。
一道雪亮剑光,如匹练横空。
谢望雪只见他身形微晃,已挡在她面前。
剑尖挑开黑衣人刀锋,顺势一划,血珠溅在雪地上,像点点红梅。
谢望雪没闲着,矮身从沈执臂下穿过,短刀直取另一人膝弯。
两人背靠背,竟默契得像练过多年。
片刻后,黑衣人倒下两个,剩下那个见势不妙,转身欲逃。
沈执剑尖一挑,黑衣人蒙面巾落地。
月光照出一张熟悉面孔——竟是江州巡检司的捕头。
谢望雪心里一沉。
捕头已死,线索断了。
沈执收剑,回身看她:“姑娘可认得此人?”
谢望雪摇头,神色平静:“不认得。”
沈执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而伸手,指尖轻触她耳后。
谢望雪一惊,下意识要躲。
沈执已收回手,指腹沾了一点朱砂色——是之前打斗时,她易容用的粉膏被蹭掉了。
“姑娘耳后有伤。”他淡淡道,声音听不出情绪,“雪风刺骨,还是早些处理的好。”
谢望雪心跳如鼓,面上却不显:“多谢。”
沈执没再说话,只是弯腰,将地上黑衣人的刀一一捡起,并排放在供桌上。
刀柄上,刻着同样的标记——一只展翅的鹰。
谢望雪瞳孔骤缩。
那是长公主府的死士徽记。
她忽然明白,今日这场追杀,不是劫财,是灭口。
而她身上,确实带着他们想要的东西——父亲藏在《河防要略》里的一本暗账。
沈执似乎也认出了那徽记,指尖在鹰羽上抚过,眸色暗了几分。
“风雪大了。”他起身,走到庙门口,背对着她,“姑娘若信得过,明日可与我同行。”
谢望雪握紧刀柄,指节泛白。
同行?
与这位一眼能看破她易容、剑法如鬼神的沈评事同行?
是羊入虎口,还是借刀保命?
她还没想好,外头又是一阵马蹄声。
这次,是官差。
火把的光映得雪地通红。
“奉江州巡检司之命,捉拿逃犯谢望舒!”
谢望雪呼吸一滞。
她化名“谢昭”上路,官差却直呼她本名——身份败露了。
沈执回头,火光在他眼里跳动。
“谢望舒?”他轻声重复,像咀嚼这三个字。
谢望雪苦笑,握紧的刀缓缓垂下。
罢了,赌一把。
她上前一步,与沈执并肩,声音压得极低:“我若说,我父是冤枉的,你可信?”
沈执看她良久,忽而一笑。
那笑容极淡,却像雪夜里第一缕晨光。
“我信。”他说,“但我要的,不止一句冤枉。”
谢望雪怔住。
沈执已转身,面向庙外举着火把的官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大理寺左评事沈执在此,尔等退下。”
官差面面相觑。
沈执侧头,对谢望雪伸出手:“谢姑娘,可愿与我回京,把冤枉二字,写成昭雪?”
谢望雪望着那只手,指骨分明,掌心向上,像托着一捧雪。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沈家持衡,执律法为刃,不斩无辜。
她深吸一口气,把短刀插回靴侧,将手放入他掌心。
十指交扣,温度相触。
雪落无声,却似千军万马踏过。
她轻声道:“好。”
庙外风雪更急,而庙内火光,却暖得仿佛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