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卯初。
京师城门刚启,一队轻骑踏着碎冰疾驰而出。
领首之人玄衣白马,风帽压到眉骨,只露出半张冷峻侧颜;紧随其后的是个“少年”书生,雪色狐裘映得耳尖微红。——正是沈执与谢望雪。
阿九扮作马夫,押后两辆马车:
一辆载琴、一箱账簿;一辆载火油、暗弩、伤药。
官道雪深三寸,马蹄踏出深深浅浅的坑。谢望雪第一次纵马长途,大腿内侧早已磨得火辣,却咬牙不肯减速。
沈执放慢缰绳,与她并肩,声音散在风里:“再忍四十里,换马车。”
谢望雪侧首,对他弯了弯眼:“沈大人莫小瞧我,崖州流放的路我都走过。”
话虽硬,声音却被寒风呛得发颤。沈执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握住她缰绳,微一用力——
两匹马同时缓下来。
“闭眼。”
谢望雪尚未反应,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离鞍而起,稳稳落在沈执身前。狐裘被风鼓起,像一朵雪云。
她僵着背:“我能骑……”
沈执只把大氅往她身上一裹,双臂环过她,握住缰绳。
“留着力气,今晚还要赶路。”
谢望雪耳尖更红,却不再挣扎,悄悄把身体往后靠。
隔着狐裘,她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与马蹄同频。
戌末,官道旁旧驿亭。
亭顶塌了半边,残墙挡得住北风,却挡不住雪。
阿九生火,沈执用匕首削松枝,火舌舔上枝头,劈啪作响。
谢望雪坐在火堆旁,把冻僵的手指伸出去。火光映得她睫毛上一层水雾。
沈执从马鞍袋取出一只铜壶,晃了晃,递给她:“姜茶,加了红糖。”
谢望雪捧着喝,甜辣一路滚进胃里,烫得眼眶发热。
沈执又掏出一只油纸包,打开——竟是一包还温热的梅花酥。
“赵幼澄给的?”
“嗯。”沈执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昨日离京,去江南养病。”
谢望雪咬了一口酥,甜得发苦。
沈执抬手,指腹擦过她唇角碎屑,动作极轻:“我与她,并无逾矩。”
谢望雪低头:“我知道。”
火堆噼啪,两人影子被拉得极长,像要交叠到地老天荒。
第二日傍晚,抵达狼牙山口。
此处乃北境咽喉,山高林密,风如刀割。
守关校尉名唤贺凌,曾是沈执同科武举,远远望见,便大开寨门。
帐中灯火通明,贺凌拍沈执肩膀:“好小子,两年不见,竟拐了个小舅子来?”
谢望雪作揖,声音压得低哑:“谢昭见过贺将军。”
贺凌大笑,却忽然凑近,狐疑地嗅了嗅:“咦?怎有股子脂粉香?”
谢望雪僵住。
沈执面不改色,把谢望雪往身后一拉:“他怕冷,抹了面脂。”
贺凌挑眉,却不再追问,只吩咐备酒。
当夜,营中篝火烈烈。
将士们围着火堆烤羊,酒香混着松脂味,直冲云霄。
贺凌大碗敬酒:“北地苦寒,二位远道而来,先暖了身子再说!”
谢望雪被灌了两碗烧刀子,眸子亮得惊人。
她起身,抱过随行的焦尾琴,指尖一扫,便是《将军令》。
琴声铿锵,似铁骑突出,惊得篝火猛地一跳。
沈执倚在木桩上,目光落在她飞舞的指尖,眼底是掩不住的骄傲与温柔。
曲罢,满营喝彩。
谢望雪把琴一抛,冲沈执笑:“沈大人,我弹得好不好?”
沈执接住琴,也接住她踉跄的身子,低声在她耳畔:“好到……想把你藏起来。”
营帐不大,只一张窄榻,一床狼皮褥。
谢望雪坐在榻沿,解靴子的动作慢吞吞。
沈执吹了灯,只留火盆里一点暗红。
靴袜褪下,她才发现脚踝磨破了,血丝干涸在皮肤上。
沈执单膝跪下,握住她足踝,指腹沾了药膏,轻轻涂抹。
谢望雪缩了缩,小声:“痒……”
沈执动作更轻,声音低哑:“忍一忍,北地冷,伤口容易裂。”
药膏清凉,他的掌心却滚烫。
谢望雪心跳如鼓,帐外北风呼啸,帐内却像被火盆烤得发燥。
药膏涂完,沈执却没有松手。
拇指摩挲她踝骨,一下,又一下,像无意识,又像蓄意。
谢望雪咬唇:“沈执……”
“嗯?”
“你……要不要上来?”
话出口,她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沈执低笑一声,吹熄最后一点火。
黑暗中,狼皮褥微微下陷,男人身上带着雪和松枝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
谢望雪僵着身子,背对他。
沈执手臂环过她腰,掌心覆在她小腹,声音贴着她耳廓:“睡吧,我不乱动。”
谢望雪小声嘀咕:“谁怕你乱动……”
沈执胸腔震动,似在笑。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望雪,我忍得很辛苦。”
谢望雪的脸腾地烧起来,却悄悄把后背贴得更近。
帐外,风雪万重。
帐内,两人的心跳,慢慢合上了拍子。
寅末,营寨忽起号角!
贺凌披甲冲入:“北狄游骑夜袭!”
沈执翻身而起,佩剑已在手。
谢望雪亦坐起,眼底一片清明:“我跟你去。”
沈执蹙眉:“你留……”
“我能射箭。”谢望雪声音冷静,“别忘了,我父曾教我骑射。”
沈执深深看她一眼,终究点头:“跟紧我。”
寨外,雪原上黑影重重。
箭矢破空,火星四溅。
谢望雪立于寨墙,弯弓搭箭,一箭射穿敌军旗手。
沈执回身,目光与她交汇,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厮杀至卯初,北狄退。
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血温把积雪烫出一个个小洞。
贺凌抹了把脸上的血,冲沈执竖拇指:“你媳妇……不,你小舅子,厉害!”
沈执勾唇,牵过谢望雪的手,指腹擦去她指节上的血迹。
“我沈执的人,自然厉害。”
谢望雪耳根通红,却高高抬起下巴。
战后篝火,将士们围着烤羊庆功。
沈执却拉着谢望雪,悄悄爬上寨楼最高处。
雪原无垠,星子低垂,仿佛伸手可摘。
沈执解下自己的斗篷,铺在地上,两人并肩坐下。
谢望雪哈着白气:“我原以为,北境是苍凉的。”
沈执侧头看她:“现在呢?”
“现在觉得,有你在,荒凉也是盛景。”
沈执低笑,忽然伸手,握住她后颈,把人拉向自己。
这个吻,来得比雪夜还突然。
唇瓣相贴,呼吸交融。
谢望雪先是睁大眼,随后慢慢闭上,指尖揪住他衣襟。
沈执的唇辗转厮磨,带着雪与血的味道,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一吻终了,他抵着她额头,声音沙哑:“谢望雪,等回了京,我要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把你娶回家。”
谢望雪眼眶发热,却笑:“我只要一盏梅灯,照你归路。”
沈执指腹擦过她眼尾:“那就梅灯万盏,照你一生。”
星子闪烁,雪原寂静。
两人相拥而坐,仿佛要把整个北境的寒风,都挡在这一方小小斗篷里。
七、风雪启程
次日卯正,大军开拔。
沈执与谢望雪并骑,狐裘烈烈。
贺凌在寨门挥手:“北境三月无花,唯余梅花,你二人记得折一枝回来!”
谢望雪回头,笑喊:“贺将军,等我们凯旋,请你喝梅花酒!”
马蹄扬起碎雪,像一场银色的雨。
前路风雪万重,却无人再觉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