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寒夜拥炉

北行之前的小除夕

正月二十三,京师连日大雪,官道被封。

皇帝准了沈执“缓行三日,以勘河工余款”的折子,却暗赐密诏:正月十五前务必抵北境。

于是,这一夜成了他们出发前最后的停泊。

沈府偏院,旧名“听雪斋”。

窗棂糊了新棉纸,外头雪片扑簌簌地撞,像无数细小的白蛾。

屋内只点一盏青釉油灯,灯芯剪得极短,火光温吞,恰好够两个人看清彼此的眼睛。

谢望雪坐在榻上,膝上摊着一件未完工的狐裘。

针脚细密,是她背着沈执偷偷拆了自己的嫁衣里衬,掺了银丝重缝。

她原想说“路上冷,给你添一层”,可话到舌尖,又觉矫情,便只低头咬线。

沈执推门进来,带进一股雪气。

他没穿官袍,只一件素白中衣,外罩淡青对襟,腰间系着那根旧玉带——

谢望雪第一次见他时,便是这条玉带,如今磨得有些发白,却仍妥帖地收束着劲瘦的腰。

他手里提着一只铜壶,壶嘴冒着白雾,是刚从小厨房讨来的梅花酒。

“阿九说,明日寅正启程,今晚再迟也得睡两刻。”

谢望雪嗯了一声,针却没停。

沈执走近,把铜壶放在炉上,火光映着他的指骨,修长,却不失力度。

那双手,提笔能定生死,握剑可破千军,此刻却轻轻拢在狐裘的毛尖上。

“给我的?”

谢望雪耳尖微红,偏头避开他视线:“顺手罢了。”

沈执低笑,声音像雪底滚过的玉磬。

“那我顺手穿给你看。”

他说着,竟真的张开手臂,示意她替自己披上。

谢望雪瞪他,却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心口蓦地一软。

她起身,踮脚把狐裘抖开,绕到他身后。

狐裘的领子有一圈银狐尾,毛尖扫过沈执的下颌,也扫过谢望雪的手背。

她触到他的颈动脉,一下一下,跳得沉稳而有力。

狐裘披上,沈执却没有动。

他垂眸看她,目光从她微颤的睫毛,滑到被她咬得泛红的下唇。

“谢望雪。”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北境路远,风雪割面,你可会后悔?”

谢望雪替他系好最后一粒盘扣,指尖停在他心口。

“我若后悔,早在崖州就掉头了。”

她抬眼,火光在她眸底跳跃,“沈执,我这一生,只跪过两次,一次为父,一次为你。”

沈执喉结微动,伸手握住她腕子,把人带到怀里。

狐裘厚实,却隔不住彼此的体温。

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哑:“那便说定了,此后风雪同担,生死同裘。”

炉上梅花酒咕嘟咕嘟地滚。

酒香混着梅香,在屋里缠绕。

沈执斟了一盏,递到她唇边。

谢望雪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酒液辛辣,一路烧到胃里。

她皱了皱眉,却被沈执笑着用指腹擦过唇角。

“慢些,别呛。”

那一声“别呛”,像雪夜里最柔软的绸,把人裹得密不透风。

谢望雪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低头把脸埋进他颈窝。

沈执僵了僵,随即收紧手臂,掌心顺着她脊背,一下一下抚过,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鹤。

两人坐在榻上,中间只隔一盏灯。

沈执取了剪子,慢条斯理地剪灯芯。

火光一跳,映得他眉目如画。

谢望雪想起初见时,他也是这样垂着眼,在破庙里剪烛火,却一眼看破她耳后的朱砂。

“沈执。”她轻声喊。

“嗯?”

“你那时候,为什么帮我?”

剪子微顿,烛火在他睫毛下投出一片温柔的阴影。

“起初是谢公旧恩。”

“后来呢?”

“后来……”沈执抬眼,眸色深如墨,“后来你抱着焦尾琴站在凤台上,说‘此曲《落梅杀》献给殿下’。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救的不止是谢家,也是我自己。”

谢望雪指尖蜷了蜷。

“我不懂。”

“我一生执律法为刃,自以为铁石心肠。可你告诉我,律法之外,还有人心。”

他伸手,指尖点了点她心口,“这里,装着比律法更亮的东西。”

屋外雪声渐密,屋内火盆却暖。

狐裘被搁在榻边,谢望雪只着中衣,被沈执裹在怀里。

他的掌心贴在她后背,隔着薄薄衣料,能清晰感觉到她心跳的节拍——

先快后慢,最后与他同频。

“沈执。”

“嗯?”

“我冷。”

沈执低笑,掀了狐裘,把两人一并罩住。

狐裘的毛尖扫过谢望雪的颈侧,痒得她缩了缩。

他却趁机低头,唇贴在她耳后,轻轻碰了碰那点朱砂。

“还冷么?”

那声音,像雪夜里最烈的酒,又像最软的绸。

谢望雪摇头,指尖揪住他衣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抱抱我。”

沈执便抱了。

不是礼节性的拥抱,而是把人整个嵌进怀里,下颌抵着她发旋,掌心扣着她后颈,像要把她揉进骨血。

谢望雪听见他心跳,一下一下,沉稳而坚定。

她忽然想起崖州父亲的话——

“持衡公子,外冷而内热,可托生死。”

如今,她真的把生死,把自己,都托给了他。

夜渐深,火盆里的炭火将熄未熄。

沈执起身,从案上取来一根红绳——

是阿九白日里从市集带回的,说是“压惊”。

他执起谢望雪的手,红绳绕过她手腕,又绕过自己,打了个活结。

“做什么?”

“北境路远,怕你走丢。”

谢望雪失笑:“我这么大个人,还能丢?”

沈执却认真地把结扣紧:“丢不了,也跑不了。”

红绳在腕间,缠得松松,却像缠住了余生。

谢望雪低头,指尖抚过那截红线,忽然想起母亲说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眼眶一热,主动伸手,环住沈执的腰。

“沈执。”

“嗯?”

“等到了北境,我们拜天地吧。”

沈执掌心一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

炭火彻底熄灭,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窗外,雪声渐歇,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银白。

谢望雪窝在沈执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轻声哼起《梅花三弄》的调子,声音低而软,像雪夜里最温柔的风。

沈执没说话,只是掌心一下一下抚着她背脊,像在哄孩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谢望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绵长。

沈执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望雪,余生风雪,我替你挡。”

月光如水,雪落无声。

这一夜,没有刀光,没有鼓声,只有两个在风雪里紧紧相拥的人,把彼此的心,一寸寸摊开,再一寸寸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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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台春雪
连载中何草不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