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明风一点都不喜欢凡间,她也不喜欢凡人。

她将门派须注意的事项一件件交代给明萱,她最后向师妹行了一个大礼:“师妹前日为我求情的事情我已知晓,此事本是我惹得祸端,却让师妹你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实在有愧于你。我定会尽力弥补。”

明萱躺在床上,长跪于寒冷的大殿中使她的身子也虚弱无比,但她还是很乐意见自己的大师姐平安无事。明风觉得十分愧疚,她配不上明萱的好意。两人之前的关系尚可,明萱一向嘴笨,两人只有在一同处理事务的时候会有所交流,私下并不会多说什么。明萱能为明风做到如此程度,令她动容。还有那些自发来为明风求情的弟子们,她们并不是明风心中所想那般,把她当做门派中的废物或闲人。这些事实并没有使明风变得释怀,反使她更加惆怅。她被自己的愚蠢所蒙蔽,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些真心对她的人,这样卑鄙的她并没有资格继续待在宗门。好在她将要离开,燕玄所布置的任务几乎无法完成,明风比明濯要更加清楚这一点。

“师姐,莫说这些话。你能平安归来便好。你这一去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再见面,你和濯儿要在凡间照顾好自己。”

明风背过手,一想到前程,莫名地有些悲伤:“帮助凡人远离妖魔鬼怪的威胁,这需要多少年的时间才能做到?我能理解师父为何派我去,但我不懂为何要让濯儿去受着苦。凡间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明风从明萱的房间离开,准备与明濯一起同告别师父后便下凡。半路上正好遇见从明濯房间离开的明钰,明钰望着憔悴又不修边幅的明风,收起平时玩世不恭的样子:“要走了?”

“要走了。”

“你知道你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来了吧?”

明钰平日与明风素不对付,两人都不怎么掩饰对彼此的厌恶之情。明风沉默不语,明钰居然向她行礼:“这么多年来承蒙你的照顾,这声‘大师姐’你受之无愧。当年的事情我未曾责怪过你与师父,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怎么说的与我永别似的。”

明钰摇摇头,反问:“你想回宗门吗?”

一阵微风吹过,让人不免打了个寒战。明风并不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缓缓地说:“我真的很厌恶凡间。”她仰起脸,望着灰色的天空,她多希望能在离开前能看一眼阳光明媚的宗门天空:

“我在凡间没有遇见过好事。倘若你真感激我,能否现在就杀死我?”

“师姐,我没法逆天而为,你的命数已定。”

“要将我推给残酷的命数了吗?”明风微笑起来,对明钰真挚地说:“你确实很像师父。”明风拍拍明钰的肩膀后走开,并未多说什么。

明风对此次凡间之行的悲观,明濯并不理解。她从未去过凡间,她想知道那些不会法术,寿命有限的凡人如何生存;她也想知道凡间与仙界有何区别,为何师父之前从不允许自己踏入凡间。她过于期待,见到明风时蹦蹦跳跳地来到她的面前:“师姐,我们去找师父吧!那我们能赶在午后便能下凡。”

“你和各个师姐们都告别了吗?”

“当然啦!”

“我列的丹药和神器都带好了吗?”

“带好啦!”

“再检查一遍。”

明濯刚满心欢喜地再去检查行李,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明明这次你得听我的话,怎么还对我指手画脚。”

明风有些无奈,明濯清了清嗓子说:“虽然你是我大师姐,在辈分与资历上你都比我要老,我在心中也很尊敬你,但鉴于现在我是你的上司,我必须约法三章。”说着,明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一,必须要听我的话,无论是什么命令都要执行。二,我是你的上司,你要时时刻刻保持尊重,不可随意用你的身份欺压我。”“我何时欺压过你?”明风忍不住打断她,明濯结结巴巴:“不不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三我还没想好,你等我想想。”

明风深深叹息,如此不讲道理,如同霸王条款般的要求,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的主意:“是明钰给你出的主意吧?”

“是她怎么了!不过大部分我都认可。”

对于明濯有些胡搅蛮缠的举动,明风自然有自己的解决方法。她板起脸,突然变得无比严肃,接着向明濯拱手:“既然师妹执意如此,我无话可说,我愿意遵守以上条约。”

明风的不反抗让明濯感到一丝不妙,她担心明风心存芥蒂,毕竟她也不能太没大没小。明濯连忙摇晃起明风的手臂:“师姐,你没生气吧?”

“我没生气。”

“师姐,这条约内容都是能商讨的,你若是觉得不合适改了便是。师姐,你真没生气吧?”

明风见她那副楚楚动人的样子,是真的担心自己因为这事而发火,她忍不住笑起来“我怎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明濯见明风没有真的动怒,心里松一口气,她仍记得当年她惹火明风的样子,她以为这辈子明风不会再与她说话。明风很少生气,她虽然尽量表现得随和,但因为独来独往惯了,她总给人以不近人情的感觉。这样的她发起火来也极其可怕,她不会随意倾斜怒火,但她会与对方“决裂”,能几千年不说一句话,完全漠视对方的存在。明濯可受不住这种。

燕玄在后山静坐品茶。大雪覆盖了大地所有的景物,天地皆是一片雪白。远处,雪松影影绰绰间有一黑衣女子,她跪坐在一张朴素的方桌前,桌上摆着一个泥炉和陶土茶具。燕玄一人饮茶时不喜铺张,但茶叶和水却都是上好佳品。明风和明濯结伴而来,向师父行礼。燕玄用眼神示意她们入座,为她们斟满茶水:“试试。”

明风紧握茶杯,杯子温暖了她冰冷的双手,她细嗅茶香,沁人心脾的清香随着热气萦绕在她的周围,在这寒冷的天地间更是让人感到提神。茶水入口更是清爽,涩味在舌尖盘旋一小会,随之而来的是悠长绵延的回甘。明风细品后说:“新茶?”

“那是自然!为师可是托人到九重天外的开春地买来的第一季第一天采下的新茶,水是前几日新下的雪水。”

明濯不爱饮茶,她总觉得茶水苦涩,找不到像她们那样品茶的乐趣。她手靠近火炉烤火,燕玄问了明风几个问题,无非是关于明风的功法修习得如何,下凡后有何打算之类。明风简短地回答,师徒之间的气氛不算融洽。她们的对话枯燥无味,明濯有点分心,她望着师姐的侧脸,这几日的牢狱生活让她变得更加的消瘦颓废,明濯心里不是滋味,但她又不知怎么和师姐谈这些事情。她不知师姐将自己的那些思绪到底藏在何处,那些重负又是如何一步步在不经意间将她压垮。

“濯儿!濯儿!”燕玄唤了两声才将明濯的思绪拉回,明风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明濯直勾勾的眼神,仍然将心思放在面前的茶水上。燕玄将一个檀木盒子放在明濯的面前:“这是你的东西,本该是你成年时就应交给你,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如今你已成长,变得能独当一面,我也放心将此物交还与你。”

明濯心生疑惑,她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极其精美的血玉。玉环宽约为一寸半,通体晶莹,半是如血丝般蔓延的红玉,半是如水般透光又毫无杂质。二者融合得相当和谐,看不出突兀之感。明风认出这块宝玉,不忍心再看一眼,她又看向明濯,顿感五味杂陈,感慨道:“连明濯都长大了。”

“是啊,我当年甚至没有信心将她养活大。我可不擅长养小孩子。”燕玄不禁叹了口气,对明濯说:“这块玉你一定要随身带着,切莫丢了,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母亲”二字让明濯一下子瞪大眼睛。按照大家的说法,她是被遗弃在门派前,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她也就很懂事地学会不询问自己的身世。“原来我还有母亲吗?她现在在哪里呢?”她迫不及待地问。明风与燕玄对了眼色,接着师父开口道:“这块玉是随着你一起被扔在宗门前的,其中有个字条,写了你的名字,也说这块玉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至于你的母亲是谁,我们不得而知。”

明濯大失所望,但她也就难过了一小会,有没有父母这件事早已不再成为使她困扰的事情。她将血玉佩戴在自己的腰间,明风点点头:“和你很是相配。”

“此次下凡,我倒是对明濯没什么担心的。濯儿,照顾好你师姐就好。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师姐说。”

“有什么话不能给我听见的。”明濯一面抱怨,一面还是乖乖地起身离开。她偷偷念咒,变出一只多耳小虫,让它悄悄地落在桌角的位置,偷听她们的对话。

“下凡后,你这个师姐也要多多让着师妹,你是戴罪之身,要明白如何才能弥补你自己的过错。”

“师父教训的是,我会好好地服从师妹的命令的。”

明濯窃笑起来,没想到师姐原来是被留下来被师父教训,怪不得要回避她。

燕玄抓住小虫,轻轻呼气,虫子便跌落在雪地中,一动也不动,陷入燕玄的幻境中。“净会耍小聪明。”燕玄轻轻叹息。明风见明濯已经走远,于是不解地问师父:“为何想起今日要将血玉交还给明濯?我以为你要将她的身世告诉她。”

“还没到时候。”说着,燕玄将空茶杯的茶水斟满:“凡间有不少魔族在为非作歹,有些可是我的老对手,有这块血玉在不说能提供多少帮助,但求危难时刻救你们一命。”

“既然师父都知道凡间有那么多魔族,何必让明濯与我一同前行呢?”

“这不是我的决定。当明濯渡劫成功,她的名字出现在仙界的名册上时,天尊就已知晓她是谁。天尊特意指定她是前往凡间的使者,为何这么做的原因你肯定知晓。若我有得选,我定不会让濯儿离开我的身边半步。”越说,燕玄越是感到愤怒。但她知道天尊的耳目无处不在,她不可将话说得过分,便深吸一口气:“我把她交给你,一来你是宗门中最熟悉凡间的人,二来明濯信任你,有你在她身边她断然不会走上邪路。风,我知道此番前去,你们二人定会遇到各种艰难险阻,天尊那边我会运作,让你们尽快回归宗门。”

明风终于明白师父的用心良苦,连忙跪在师父面前,以茶代酒朝她敬了一杯:“弟子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师妹的安危。”

“我只希求你们都能好好活着。”燕玄如此说,但她早已从北斗七君那知晓了自己二位弟子的命数,她已经尽一切可能延缓这一天的到来。她又将一大瓶护心丹交给明风:“若是你的心魔又作祟就赶紧服用,能防止你再一次入魔。但你还要尽快要根除它,拖不得。”

“是,师父。”说罢,明风又敬燕玄一杯茶。她有一些话堵在胸口,却无法诉说。她们都知道此次分别是永别,可彼此都不愿再多说什么。明风并不怨恨燕玄的决定,她已无法原谅背叛过师父的自己,用此方式来完成自己最后的价值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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