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汀疑惑,“太子怎么忽然寻我?”
这时辰,他应该用罢午膳,正在小憩才是。
“你的小厮来送饭,没见着你的踪影,就在学宫里四处乱找,偏巧撞见了太子的侍从,这事便被禀报上去了。”系统解释完,连声催促道:“尽快离开,尽快离开。”
江鹤汀目光落在越珩身上,想着以太子的性子,若是发现他和越珩私下有往来。他落不了好,越珩只怕会更惨。
“我得回去歇会儿,不然午后犯困,少不得被罚抄书。”他不动声色,缓缓起身告别。
越珩沉默,跟在后面送人离开。
“太子往这附近找来了!” 系统忽地尖声叫嚷,催得更急了。
江鹤汀置若罔闻,依旧步履从容地朝外走。跨过门槛时,他偏过头,伸指在唇边一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越珩何等聪明,瞬间便领会了其中意思,当即沉下脸,撇出一丝讥讽。
与他接近就是如此见不得光,跟做贼一样,得躲着藏着。
哪怕他心底清楚,这对他们都好,但越珩还是涌起了浓烈的不甘。
本想捏捏小孩儿白润的脸颊,结果发现他身形比自己要高,江鹤汀伸出的手在半空晃了下,又收回来了。语气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明日再来寻你。”
袍角随步幅轻扬,不显半分仓促。
直至出了月洞门。
才依着系统的指引,脚下加快,匆匆往东而去。
太子这人掌控欲极重,凡事都要寻个妥当缘由,半点容不得含糊。江鹤汀边走边琢磨着,要怎么解释自己方才的去处。
再往前去,是一方莲池。池边树荫里,隐隐露出截晴蓝绸衫,在绿影间分外显眼。
是陈知睿。
江鹤汀蓦地记起,有几只猫儿在此落窝。天晴风好的时候,陈知睿喜欢在这里用膳,顺便逗弄那些小猫。
听见有脚步声过来,陈知睿回头,瞧见来人,咧开嘴正要打招呼。
“帮个忙。”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才刚传入耳中,背上就感受到了一股推力。
踉跄两步,跌进了莲池。
池里水不深,刚没过腰际,只是底下尽是软烂的淤泥,踩在脚下滑得难受。
还没站稳脚跟,四周就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正朝着这边涌来。
陈知睿将抱怨声咽了回去,抬眼看向江鹤汀,满是疑问。
两人对了几个眼神,越对陈知睿越想挠头,他不太能理解,正犹豫着要不要压低声音问个究竟,那群人就已经发现了他们。
太子带着侍从,浩浩荡荡来到莲池边。
目光先落在池中的陈知睿身上,只一掠,没半分停留,随即缓缓转过来,定在江鹤汀脸上。眼梢斜挑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
他在等江鹤汀主动开口给予解释。
电光石火间,陈知睿领悟了那句帮忙的含义。恰巧游鱼擦着他的腿而过,他伸手一捞,举起来兴冲冲地道:“抓到了,一会儿找把匕首,咱们刮了鳞,给那怀了崽的母猫补补身子。”
那锦鲤生得肥硕,离了水不住地扭动挣扎,泥汤溅到他脸上,留下星星点点。
“殿下。”学宫之中不必行礼,江鹤汀只是微微颔首,以此代礼,而后对着莲池说道:“知睿,太子在此,你且先上来吧。”
“捉鱼喂猫,倒是挺有闲情雅致。”太子语气莫名,只能听出其中有几分责备,“这大中午的,膳食都不用,跑到这里来陪他发疯。”
说罢,转身便走。
十数年相处,江鹤汀把太子的性子摸得透彻,知他并未真的动怒,于是跟着一同离开,“知睿说那只母猫这两日便会下崽,我俩就打赌,看他说得准不准。”
太子冷哼,点评道:“不务正业。”
江鹤汀垂首,“有劳殿下来寻我了。”
“下次去何处,记得提前说。”太子神色稍霁。
陈知睿把鱼扔回池里,爬上岸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心里嘀咕着欺君之罪要诛九族,那欺瞒储君应该是诛四族半。
他可太够义气了。
行至前面岔路,陈知睿拱手告退,屋舍备有换洗衣物,他得去把这身湿衣裳换下。
江鹤汀也想就此分开,却被太子抬手止住。
“走吧,孤已让人重新备了膳食。” 太子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时江鹤汀才觉腹中空空,便含笑道:“多谢殿下挂怀。”
太子没答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眉梢微挑,眼角那点沉郁悄然松了些,含着不易察觉的怡然。
自小江鹤汀便是如此,太子对他但凡有半分关怀照拂,必定是要谢出口的,用好听的话语将人哄得熨帖,往后自然就愈发地肯费心了。
凭借这份情分,虽然他文武皆不成才,但还是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正四品的东宫少詹士。
这个位置是在为太子登基做铺垫,日后前程不可估量。
只可惜,一切终究是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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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学宫钟鸣散学,朱漆大门在身后合拢。
马车朝着侯府驶去。
荣安侯府门楣高阔,高悬的匾额上黑底金字,笔力遒劲,当年也是陛下亲赐的。只是如今金漆剥落了边角,透露出疏落的暮气。
刚进府门,穿过前院,便听得一阵慌乱的惊呼,其中夹杂着器皿摔碎的脆响,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江鹤汀步履未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左不过是那人喝多了酒,又在发酒疯罢了。他那条命还有两年可活,暂时是死不了的。
正走着,迎面撞见个侍女,怀里抱着叠干净的锦袍,低着头脚步匆匆,差点要撞到他身上。
侍女见是江鹤汀,忙收住脚,福身行礼,声音带着急惶:“小世子,侯爷醉了非要在池中捞酒,险些栽进水里,衣衫都湿透了,却偏不肯回房歇息,只在池边闹呢。”
江鹤汀如何不知她的意思,无非是想让自己过去管管。
他对江鸿安的死活,是半分不在意的。但转念一想,那人的狼狈模样,倒是许多年没见过了。左右无事,去瞧个热闹也好。
曲桥下的池塘引了活水,清澈透底,落日余晖铺在上面,金光粼粼闪闪,晃得人眼晕。
江鸿安半躺着倚在石柱上,锦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身形。
几缕湿发黏在脸上,遮了眉眼,但从那露在外的下颌线条和挺直的鼻梁,隐约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俊朗姿容。
脚边堆着一坛坛新开封的酒,泥封散了一地,可他瞧也不瞧,仍是挣扎着要起身去池子里捞。
几个仆从围上来想拦,又怕真伤了主子,手上不敢使力,反倒被他拿酒坛砸得抱头鼠窜,四处躲避。
有两三个躲闪不及的,脸上添了新伤,看着颇为狼狈。
江鹤汀立在池边,见他这副烂醉如泥、疯疯癫癫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
世人皆赞荣安侯深情,因夫人故去而一蹶不振,日日与酒为伴,乃是少有的痴情人。
可谁又知晓,他的夫人,险些被他亲手逼死。
江鹤汀闭了闭眼,那些陈年旧事如潮水般涌来。
母亲在世时,这人违背誓言,府里三妻四妾不算,还又在在外金屋藏娇,养了外室。
甚至为了能娶青梅竹马的表妹当贵妾,竟让自己的老娘借着孝道的由头,日日磋磨妻子,逼得她在深宅里寸步难行。
如今人走了,他倒装起深情来了。
遣散了妾室,打发了外室,甚至迁怒于老娘,把人也送回了乡下。
这般做派,可笑至极。
江鹤汀收回目光,声音淡得像池面的薄光:“随他去吧。”
无论是侍女仆从,还是侯府的管事,都感到今日的世子,和往常不大相同,可若要细说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只觉他身上那股子少年人的锐劲敛了些,眉眼间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像蒙了层薄雾的深潭,令人难以看得真切。
有风拂过,带了凉意,吹乱了池面波光,也吹得江鸿安东倒西歪,醉倒在地。
酒气消散在暮色里。
夜沉了。
江鹤汀拿出他娘留下的桃脯。
没用晚膳,坐在窗边,一片一片,慢慢地嚼着。
再没人会因怕坏了牙,而管束着他了,便是将这一盒都吃净了,也无人会说半个不字。
他打小便有自知之明,旁人看一遍就能领悟透彻的书,他却要翻来覆去看上三五遍,方能摸着些门道。
他和那个靠着发妻欺世盗名,挣下这侯府爵位的父亲一样,都是没什么天资的蠢物。
所以他厌恶读书,厌恶学宫里的那些经史子集,更厌恶那些人恨其不争满脸惋惜的神情。
那时他娘还在,总是拿着桃脯哄他:“等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便自由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没人管着。”
可阿娘,你骗了我。
根本不是这样的。
人这一辈子,根本没有真正的自由。身不由己的事,从来就没断过。长大了,不过是从被读书束缚,换成了被别的事情缠身,一样的无法随心所欲。
可阿娘,如今连肯骗我的人,也没了。
窗外孤月孑孑,将满未满。
江鹤汀又拈起一块桃脯,甜味在口中漫开,而后酸得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