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蜜糖桃脯

越珩的位置在最末的角落,不方便回头去看。

心里惦记着这事儿,好不容易熬过了上午,待到午时散了学,江鹤汀先与太子说了几句闲话,等人离开了,才揣着几分心虚朝后面的院落走去。

学宫内设有许多屋舍,供学子午间用膳歇晌儿。

越珩所分的那间,不必多想,自然是最偏僻的。

江鹤汀循着记忆,七拐八拐绕过几重院落,终于在挨近外墙处寻到了地方。

这片屋舍原是学宫初建时所造,后面学宫往外扩建,陆陆续续修了更为精致的屋舍,就被荒废闲置下来了,多年来从未有修缮打理过。

转过那道月洞门,内外便是天壤之别。

草木长得疏疏落落,无人修剪,露出底下褐黄的泥土,脚下的青石板路也多半是碎裂的。雕花门扇历经风雨侵蚀,朱漆剥落露出了里面的木色。

这一排共是五间,唯有中间那处门半掩着,似是内里有人。

江鹤汀拧眉,从袖中摸出块丝帕,垫在手上,轻轻将门往里一推。

屋内倒是出乎意料的整洁,桌椅床铺虽然早已磨损斑驳,却一尘不染被擦洗得发亮。有光从窗棂洒进来,空中连浮游的微尘都不见半点。

无人胆敢违逆太子的心意,这些只能是他自己动手收拾的。

小越珩正坐在桌旁用膳,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隔了这许多年,江鹤汀再次对上了这双眼眸。曾教他难以安寝,梦里化作毒蛇,死死缠盯着他不放的眼眸。

瞳仁黑得纯粹,静时望去,像山涧清泉浸过似的,此刻带着几分警惕。唇瓣微微抿着,绷出一道倔强的弧度,因为肌肤过于苍白,嘴角那片青紫,便显得愈发晃眼了。

是他打的。

十岁的江鹤汀,会愧疚害怕,夜不安枕。

可十二年太久,比这还要狠辣残忍的事,他都早已做过许多。

如今看着,心中再无半分波澜。

江鹤汀低头去取带来的东西。

发间束着的白玉小冠,用金丝錾了繁复的莲纹,在日光下晃动时,闪烁明灭,映得人面如傅粉,眉宇间更添几分了矜贵。

腰间看似不起眼的锦袋,掏出了两个小银盒后,还有个巴掌大的油纸包。

准备好的说辞,还未来得及张口,就见对方垂敛了眼眸,带着近乎自弃般的疲惫:“我不还手,你打完了就赶紧走。”

系统的机械心‘咔吧’了一下,它模拟出心疼的语气:“他好可怜。”

“等我被砍头的时候,也会很可怜的。”江鹤汀没有任何感触。

他把东西递上前,解释道:“昨日之事,是我不对。”

越珩蓦地仰头,被这意料之外的话语惊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一时愣在那里,没做反应。

清亮的声音刻意低缓下去:“你心中若还积着气,不妨打回来。”

“我不打你。”越珩回过神来,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没有其他事就离开吧。”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带着疏离和抗拒。

江鹤汀知晓自己的长处所在,他虽继承了江鸿安的驽钝浅薄,却也同样继承了他赖以迷惑世人的好皮相。

胭红的唇角微微向下撇着,睫羽轻颤,往日里顾盼生辉的眸子,似乎被山岚雾气所蒙,没了神采。

“那要如何你才肯原谅我。”

漆黑的眼瞳骤然一缩,越珩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带着不可置信的惊诧:“是太子叫你来的?”

太子是察觉到了吗?察觉到他总会忍不住去看江鹤汀。所以就想出了作践人的新伎俩,只等他放下警惕,接踵而来的就该是更大的折辱了。

这么想着,越珩愈发觉得有道理,不过只可惜,太子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自昨日后,他便已在心中立下誓言,绝不会再暗中夸赞江鹤汀了。

他是不会落入圈套的。

“当然不是!”江鹤汀显然不耐于这无端揣测,原本带些温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昨日我不得已动手伤你,今日来赔罪偿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如此。”

他语气坚定,令越珩不禁有些动摇。

先前旁人欺辱他时,江鹤汀确实是从未参与过的。

越珩心头突突直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几道血痕来,硬邦邦地顶了回去,“你最好不是。”

却没再说出赶人离开的话。

江鹤汀当即得寸进尺,继续试探道:“我站着有些累,能不能再搬张椅子来。”

越珩没言语,利落地站起身,将墙边那张椅子搬了过来。

这张椅子平日虽无人去坐,但他打扫得勤,经常被擦拭。

瞧着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灰尘。

只是瞥见那白绫绫的绸袍,眉头还是皱了皱,转身取来块干净帕子,又细细擦了一遍。

椅子是暗沉的木色,雕花扶手还缺了一角。

越珩低头,感觉拿不出手。

江鹤汀毫不在意,径直坐了下去,他笑时眼尾微微上挑:“方才我让你打回来,是你自己不肯的,往后可不能再为此生我的气。”

坐回原位,越珩执起竹筷,轻声喃道:“我生不生气,与你何干。”

桌上只见三两盘冷菜,油星都凝了。

“自然和我有关系。”江鹤汀没在继续往下说。

停了好久,才听越珩又问出声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虽然仍旧是那冷硬的语气,但在江鹤汀看来,却透着明晃晃的期待,仿佛就在等人说几句好听的来哄他。

“我不希望同你存着误会。”江鹤汀直直地注视着他,眼神诚挚,语气恳切,“因为你于我而言,很重要。”

这样郑重的神情,任谁见了都不会起疑。

更不必说,这本就是实话。

毕竟是能定他生死的人,很难说不重要。

越珩震惊,抬眼狠狠地瞪过去,可只一瞬,就像是被烫到了般,匆忙偏头避开。

嫩生生的小脸,故意绷紧,想要做出严肃的模样,偏生头顶那两缕胎毛不服帖,挂在那里晃悠着,露出几分稚气。

江鹤汀轻笑,对着他交代药膏的用法,末了顿了顿,“还疼吗?”

没等回答,眉宇间拢上层愧色,“是我不好。”

“这是太子的意思,你又能如何。更何况我已经好了。”

这话说出口,越珩才隐隐觉出不对,好像不止认下了那个不得已的理由,他竟还主动拿来为江鹤汀开脱。

越珩懊恼。

反复在心中默念母妃临终的叮嘱。

‘不要相信任何人。’

自己又在后面添了句,‘尤其是过分好看的人’。

浅金色的日光,自身后门窗漏进屋内,将他的神情藏在阴影里。

江鹤汀对系统说:“其实不难的,对吧。”

见不得他这么得意,系统吐槽:“放心吧,你得罪他的机会还多着呢。”

江鹤汀嗤笑一声,并不辩驳。

自己做过什么,他心里有数。越珩如今年岁尚小,才这般好哄,待他再长几岁,心性定了,可就未必了。

他只有三次机会,须得用得淋漓尽致。最好是想个主意,令越珩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江鹤汀解开油纸包,推过去道:“尝尝这个。”

是桃脯,蜜糖浸地透彻,琥珀色的皮肉透着清亮的光,瞧不见半点杂质,显然制作时是费了心思的。

见对方没动,他先主动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越珩跟着拿了块,尝过以后说道:“还可以。”

“我娘亲手做的桃脯,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及。”江鹤汀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得。

越珩听了,下意识放轻动作,只咬下一小口。

他记得清楚,刚过来年那会儿,江鹤汀有阵子没来学宫,连太子也几日未曾露面。

后来偶然听人闲聊,才知是他的母亲过世了。

那这留下的桃脯,吃一块,就少一块。

应当是极为珍贵的,江鹤汀竟肯拿来给他。

越珩神色复杂,把手里那半块大口吃下,有些不自然地称赞道:“便是御膳房做的,也远远不及。”

其实御膳房的蜜饯是什么滋味,他早已记不清了,只是想着那是供皇帝享用的,比他们做的要好吃,自然就是天下第一。

江鹤汀听了这话,漾起笑意,“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带。”

说着,语气微沉添了句,“不过余下的,也不太多了。”

越珩没再动剩下的桃脯,“其余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别拿着到处给人分了。”

江鹤汀摇头:“没有到处分,我只给你带过。”

“你没给太子带过吗?”越珩问得极轻,指尖捏在桌案的边沿,似是藏着几分紧张。

江鹤汀再次摇头:“没有。”

嗯,太子他不喜甜食。

系统震惊,“你居然利用你娘做幌子,去套路别人。”

江鹤汀面不改色,淡淡道:“好用即可。”

十岁那年,他带桃脯来,是真心珍视的,这是他当时最宝贝的东西,自己都舍不得去吃。

藏了许久,直到后来霉坏了,又暗自懊悔了好些时日。

而现在,他娘留下的桃脯,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他们二人的境遇多么相似啊,都是母亲早逝,还摊上了混账的父亲。只得孤零零在这人世挣扎求生。

所以,他的不得已,越珩想来是能理解的吧。

系统沉默,江鹤汀如今的模样,与它离去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如果郑舒云知道了,是会难过,还是心疼呢。系统运算分析了许久,得出的结果仍旧是一团乱码 ,它只能模拟人类的感情,却无法感同身受地去体会。

系统想,它现在应该是难过的。

“滴滴滴!”冷不丁地,系统拉响了警报,“太子此时正在四处寻你!请尽快离开!请尽快离开!”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夺嫡站错队,该如何自救
连载中玉台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