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全国冠军赛在海市开幕,为期五日,各单项的决赛成绩将作为紧接着的世锦赛参赛资格选拔条件之一,世锦赛的成绩又作为明年夏奥的选拔条件之一。一浪接一浪,为了游到更大的竞技海洋,幻想成为鱼类的人们只能卯着力气打腿,才勉强不被冲上滩涂。
游霜也许是第一个自愿被冲上岸的,教练对他很不满意──训练成绩半死不活,也不加训,像个即将退役的老兵。
短距离自由泳的竞争激烈,池里的都不是什么小鱼小虾,是蛟龙和巨蟒,尤其是今年从市队里一路杀上来的小将许飞飞,十七八岁的年纪,在去年国际大赛中打破200自的亚洲纪录,比游霜刷新过的纪录还要快1.3秒。
媒体口中“天才游泳少年”的冠冕,今年落到别人头上了,游霜四年前也曾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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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200自决赛开始前,张芃来见了游霜一面,她看出他的状态不算好,柔声鼓励他几句。
“就像你以前那样游,放松心情,无论什么成绩都无所谓。”
无所谓?游霜心里打了一个问号,没有反问出口。他的教练为了宽慰他也说过这句话,但他知道,他们在乎。
他看了看张芃身后,没有来别的人。
张芃淡笑:“你叔叔也许忙手术吧。”
游先礼确实几乎没有缺席过他的比赛,但心思被张芃一下子点破,游霜还是挺不乐意的:谁说他就只在乎游先礼这一个观众呢,明明台下等着看他笑话的人那么多。游得好与不好都有人关注,他的分量不减。
“我不是想这个。”游霜讲完,拿起手机看参赛运动员的名单,表情专注。
“加油加油! ”张芃为他打气。
游霜扫了一眼名单,面无表情熄屏,起身回休息室。
经过长廊拐角,他脚步一顿,瞥见了一个上一秒还不太想见到的人。
“先礼,你来啦?”张芃先开口打招呼,“我们以为你在忙手术,蛋蛋以为你不来看他比赛,还很失落,你不在他游不踏实。”
“妈!”游霜不愉快地看了母亲一眼。
我们以为?我表现得很失落?我游不踏实?难道游泳像睡觉一样必须认床吗?
还有,“蛋蛋”?为什么20年过去了,他妈还把这个令人羞耻的乳名挂在嘴边,根本没把他作为成人的尊严放在眼里!
游霜生在霜降以后,气温骤降的节令。古书记载,这个节气以后,草木零落,蛰虫冬眠,万物沉寂之时,豺乃祭兽──豺狼开始捕猎过冬。所以家里的老人说,这时出来蹦跶的宝宝,性格如犬兽刚烈,而游霜刚好生在十月最后一天,那日是万圣夜,邻居小孩扮成小鬼敲门要糖果,张芃突然感到腹痛难耐,急忙让救护车拉走。到医院发现未足月胎膜早破,羊水出量多,已经35周,继续保胎可能导致胎儿窘迫,最终决定催生。
可游霜不肯出来,张芃用了很大劲,生产完,以致毛细血管破裂,脸和身体满布红点,过了好一段时间才自愈。
那么不省心又爱折腾家长的小鬼,无论给不给糖果都捣蛋,因而批小名为蛋蛋,性格顽皮乖张,只能凭名字可爱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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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霜垂着眼,不太愿意直视游先礼,三个人僵硬的气氛被一阵广播声救场,游霜低头迈步走,突然又听到张芃惊讶道:“小薛也来了?呀,你小孩好像又长高了点儿。”
游霜抬头望去。
一对母子从游先礼身后冒出头,女人的五官单看不算大美人,但皮肤白,脸小小的,笑起来温温柔柔,令人感到舒服。
男孩约莫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贴了五颜六色的贴纸,背上挂着一只巨型的鲸鱼公仔,那是此次游泳赛事的吉祥物。
男孩看出游霜是参赛选手,一脸崇拜地仰脸看游霜。
游霜的脸色却不太好。
只听那位姓薛的女人温声细语地答:“乐乐说想看游泳比赛,正巧游医生要去,我们就搭了个顺风车。”
张芃笑道:“看来你们有常常联系。”
“前段时间带乐乐的姥爷去游医生那儿看病,多亏了游医生,医术精湛,又有耐性,我爸才能顺利出院。”
“太好了,替我问候老人家。”
“我想请游医生吃饭表示感谢,他总推脱。”
“他们医生很避忌这个,被人看见总不好。不如这样,如果你下周日有空,带上乐乐来我家坐坐吃顿饭,我叫先礼也来。”
“张老师,这样方便吗?”
“我当然方便,先礼有没有空?”
一阵沉默,游霜听到游先礼淡声道:“如果那天没有紧急手术,应该有空。”
游霜眼底一沉,许多揣测猜疑如同乱麻抽丝疯长,箍紧他的血肉,耳边的寒暄变得尖锐,割破他的耳膜,游霜被不适感压得抬不起头,而他的母亲仍在好心做坏事──客气地问对方小孩喜不喜欢游泳,感兴趣可以跟着哥哥学。
在这场谈话中,游霜认为自己彻头彻尾沦为了撮合游先礼三婚的工具人,凭什么?为什么?大人总是自作主张替他回答、替他感受、替他祝福、替他承诺。
他有千千万万个不情愿,却一个“不”字也没有力气讲出口──如果游先礼真心喜欢对方,他知道自己再如何阻碍都无能为力。
自己是一个男人,又是他的侄子,中间隔着性别,隔着亲缘,是两道很难用努力就能跨过去的坎。游霜低着眼,看着自己捏得发白的手指,一言不发,如同一个接受训话的孩子。
他心里不断地想,如果游先礼每次都要以这种方式出场,他宁可他永远也不要来看他的比赛。
“哥哥!”小男孩勇敢地向前一步问他,“你参加哪项比赛?”
游霜被他一喊,思绪更乱,绕过三人快步离开,只想尽快逃离现场。
匆匆回到更衣室,洗了把脸,教练杨林看他脸色很白,问他哪里不舒服。
游霜摇摇头:“胃有点疼,缓缓就好。”
说完就戴上耳机坐在角落玩数独游戏,谁搭话也不理。
每填一个数字,游霜就在心里默念一句:
我不教。
我不愿意。
我不喜欢。
我不游了。
我恨你。
“──喂!”
耳机被摘下,游霜抬眼看去,是比他早几年进泳队的前辈,高浩,主攻100米仰泳。
“没礼貌,师兄叫你三声都不应。”高浩在他身边坐下,瞄了眼他手里的数独小书。
游霜低头继续把剩下的空格填上:“你是前辈,又不是皇帝,难道我要回你‘喳’?”
脑中突然浮现游先礼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游霜烦躁地说:“你们这些大人就是老土。”
高浩反而乐呵呵:“太没礼貌了!说一句能顶十句。行了,不说这个,老杨说你胃痛,还能上吗?”
“可以。”
“能拿到名额吧?”
游霜不语。
“许飞飞现在可是你的劲敌,没听见外面封他的外号吗?中国的‘飞鱼’,之前吹的是不是你?浮夸。”
沉默了一阵,游霜低声说:“比不过,就算了,我愿赌服输。”
高浩见鬼似地看他:“你以前游不过我,把我打了一顿,你不是很犟吗,现在怎么不犟了?”
“我没有打你,是你自己凑上来要我打你一拳消气。”
“是,是我大气。”高浩笑嘻嘻地,“拼命吧,大福前天发来信息,说要在世锦赛跟你比,他说瞧不起你现在的成绩。”
大福是日本选手藤原翼,擅长自由泳,因为长了张柔软白皙的娃娃脸,像一种叫“大福”的日本点心,荣获此名。
游霜没有心情与高浩插科打诨,到一边做热身。
200自决赛的看点不止许飞飞和游霜,还有老将张洋,虽然已经27岁,但成绩稳定不滑坡,因为在技术上精益求精,训练成绩总有惊喜的突破。
选手们陆续登场了。
游霜脱了外套,在池边做拉伸。一眼望去,观众席坐得很满,很多人来看许飞飞。
不经意地瞥到看台上有只巨型玩偶,游霜定睛一看,发现那里坐的是刚才遇见的小男孩,他的右边,坐着他的母亲。
她的右边,坐着游先礼。
像极了一家三口。
游霜戴上泳镜,盯着池里的水,总觉得清水被泳镜映得像一潭黢黑的泥沼。
枪声一响,游霜扎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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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游不动,几年前那熟悉的负压感又回来了。游霜感觉自己拨开的不是水,是沼泽,往前走,困难重重。往后游,没有退路,越陷越深,连换气都变得艰难。双脚像被沼泽困住,不是在游泳,而是溺亡前的挣扎。
但他不想输,至少不想在游先礼眼前输,在未来嫂嫂面前输,那么丢脸,好像输赢是受他们影响,很在意他们似的。
游霜疯狂加配速,只想尽快结束比赛。但是,和水是不能硬碰硬的,它给你推力,也给你阻力,如果不能顺着它流动的方向游,它便把你抛向后方。
它就把你抛下。
泳镜内部被水汽氤得模糊,使游霜看不清往返的路途,他盲目地游,直到双手触碰到池壁──
看台上呼喊的都是许飞飞的名字。
游霜知道自己输了,猜到成绩很难看,前两名都游不进,失去参赛资格已经是板上钉钉。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大屏,留给观众一个缩在池里的背影,扶着池壁喘息不停,也始终没有摘下泳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