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看得见边缘的大海

周日中午,游霜磨蹭了很久才出门,听张芃来自前线的报道,游先礼家来了很多医院的老员工,她希望他打扮得端正一点,到场的老人几乎有一半看着他长大,很关心他的近况,至少给长辈们留一个好印象。

游霜问他妈,需不需要把绶带套身上,他以前被迫戴着那个在医院门口迎宾。

三分钟后,张芃回复:【可以,只要符合你的穿搭风格。】

最后游霜只在胸前别了一枚胸针,这枚胸针是针织布料,米白色布面只有一个黑色的“游”字和一条简单的小鱼,均是用针线缝制,小鱼用银线细致地勾出鱼鳞。

这胸针可不是给那群老爷老奶看的,是给游先礼看的,这是游先礼给他缝的“姓名卡”。

游霜小时候无论是去上学还是训练,背包总要跟人弄混,再没办法,游先礼只好给他在书包和校服缝上专属标签。

本来只有一个“游”字,游霜说有个同学也姓“游”,能不能织条小鱼区分一下。

游先礼就顺手给织了小鱼,他开始拿手术刀,手很稳,织出来的针脚干净利落。游霜看他织得太顺手,又问能不能把鱼鳞也加上。于是游先礼花一个小时勾勒鳞片,鱼鳞用颜色特别的银线钩织,在暗处也隐隐发亮,像会飞的鱼。

游霜把“姓名卡”捧在手里亲吻了好几下,视如珍宝,发誓长大要娶叔叔这样的人。游先礼当时看他一眼,好笑地说,能容忍你这样脾气的女人可不多。游霜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随口说了句,那就找这样的人嫁了呗。

这一枚胸针别在身上,以示他是游先礼特邀的嘉宾,有名有姓。游霜带上准备好的礼物,紧张且澎湃地出门了。

路过小区门口的花朵,他停留了好一会儿,思索该带一朵什么花。

他不懂花,此前在网上认真搜索过各种寓意,都不如现场根据眼缘挑选。网上给的参考选择是五彩斑斓的玫瑰,结果花店没进货,挑选一圈,买了朵颜色饱和度高的向日葵。

先不说游先礼喜不喜欢,总之游霜挺喜欢,明黄的花朵看起来像一颗不刺眼的太阳,他可以尽情观赏。

游先礼的家在医院附近,游霜选择骑单车去了,路上有20分钟的时间供他排练台词,他告诉自己,见到游先礼时不要紧张,不要结巴,看人要望住眼睛,不要躲避,然后双手奉上赠礼,说:叔叔,生日快乐,找个没别人的时候再打开吧,这礼物有一点特殊。

需要用俏皮的语气还是正儿八经的?

游霜各练习了三遍,游先礼的家也近在眼前了。

大门没关,虚掩着,游霜先把脑袋探进去,听到客厅几把声音在聊天。

玄关有一盆绿植造景,游霜把向日葵插在绿叶中间,让它继续活着,不伦不类,抢尽风头。

有人眼尖看见他进门,带头起哄:“哎,这小少爷来了。”

游霜进到客厅,从左往右扫视到场的客人,非常有礼貌地打招呼:“张主任、刘副、王护士长、涂医生、李阿姨、何叔叔、于奶奶,大家中午好。”

“好!好!好有礼貌!”涂乐带头捧他场。

游正其忍不住说:“你们别看他这样,平时对我们就是一个霸王。”

刘副院长笑了笑,颇有炫耀的意思:“老游,你这儿子养得那叫一个吃里扒外啊,上回游霜给我送了罐上好的大红袍,我问他这哪来的,他说从你那里淘的,还叫我保密!”

游正其意味深长地向游霜投去一眼,对刘副笑笑,“他是看你要退休了,孝顺孝顺你,多谢你对医院的奉献,毕竟他以前只会惹恼你。”

众人大笑,于霞是在场最年长的,眼睛笑成一道褶子,她拍拍身边的位置招呼游霜坐下,“这不是咱们蛋蛋么,都长这么大了,我呀,差点儿认不出来。”

于霞今年七十岁,已从仁星退休二十年,她从前是儿科主任,游霜每回生病几乎都由她经手,别的医生不敢对付他,要么求救游先礼,要么求助游正其。

只有于霞不惯着他,不好好接受治疗就打手心。但如果游霜十分不舒服,她会让他枕在腿上睡觉,轻轻抚摸他的头,给他编森林里各个动物生病后痊愈的故事,告诉他,狮子王病了也是可怜的病猫,这不丢脸,让游霜不用勉强自己作威,养好病才能继续当山大王。

游霜在她身边坐下,佯怒道:“别这样喊我了,奶奶,你怎么能不认得我,你太过分了,有了亲孙子就忘了我这个好孙子,我可是一直很想你。”

于霞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没忘了你,你是最折腾人的小祖宗,这辈子都忘不了。”

游霜轻哼,上身轻轻一斜,歪倒在于霞腿面上,“你肯定不能忘记我,你要是记不得我,我就带你上医院检查,你可不能不听话啊。”

游先礼听到动静,从露台进到客厅,看见大家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团。

再一看,游霜枕在于霞腿上,笑得眯起眼,嘴角弯弯的,柔软的头发被阳光晒成褐色,像颗剥一半皮的栗子。

听话的时候还算是贴心小棉袄吧。游先礼想。

这时小棉袄似有所感地睁开眼,与他对上视线,站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嘴角微微勾起,笑不露齿地与他对视三秒,叫了他一声“叔叔”。

“嗯。”游先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他的嘴巴,往下看,游霜的领口附近别了一枚小小的姓名牌,布面已经泛黄翘边。

这不贵重也不好看的东西,他竟然还留着。

游先礼突然很好奇自己会收到什么东西,问:“不是要给我礼物吗?”

他看见游霜眨了眨眼,张嘴“啊”一声,尴尬地皱起眉头:“糟糕,我忘记带来了。”

游先礼沉默半刻,提了一个建议,“要我载你回去拿吗?”

游霜登时弯起眼,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狡黠的酒窝,“骗你的,我差不多回去了再给你。”

“那么神秘,是很贵的东西?用哪张卡买的。”

游霜抬起下巴,高傲摇摇头:“错,是很好的东西。”他突然向前一步,差点儿踩到游先礼的脚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叔叔,你等着吓一跳吧。”

游先礼向后仰,微微低头看他眼睛,“那我今年许愿不会被吓死。”

“叔叔──这个怎么弄──”一道稚嫩的声音穿插进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游霜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循声望去,乐乐抱着一只大黄鸭坐骑跑过来,向两人求助,“要怎么充气呢?”

游先礼接过大黄鸭,往露台外走,帮他找工具打气。游霜跟在后面,小声问:“玩这个做什么?”

“我要学游泳!”乐乐兴奋地往外一指。

不远处,露天游泳池已蓄满干净的清水,在阳光照射下,金光浮动,仿佛看得见边缘的大海,游霜看着泳池屏住呼吸。

那是他的泳池,他的大海。

游先礼正给大黄鸭充气,抬头发现游霜站在池边发呆,背对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一阵风迎面吹来,水面荡出波纹,游霜的身体也晃了晃,像是被风一吹就散,身形很零丁。游先礼打气的动作慢了下来。

半晌,游霜蹲下掬水,安静地看掌心里的一捧水,看了很久。

乐乐抱着鸭子好奇地探头看他,在看什么?有颜色吗?有形状吗?什么都没有,他小心翼翼地坐进鸭子坐骑,激动地往外划,冰凉凉的水让他大笑出声。

游先礼看着游泳池,说:“要下水吗?”

游霜转身往屋内走。

突然,张芃来到窗边大喊:“先礼,那个机器怎么用啊?好像坏了呀!”

她和薛敏在厨房做点心,两个手掌全是白面粉,着急地朝游先礼招手。

游先礼三两步赶上游霜,看着他说:“你照看一下乐乐,他不怎么会游。”

游霜别过脸,游先礼拉开阳台门进了屋。

泳池里,乐乐坐在鸭子上打水枪,自娱自乐玩得很好,还给打枪的动作配音,“哔卟哔卟,各就各位,准备发射!”

游霜眼神冷冷的,看着水面被乐乐打出“千疮百孔”,泳池就如陪伴他长大的朋友,如果能讲话,想必在叫痛。

那会是什么声音呢,痛苦的,沉闷的,断断续续的,像溺水的声音,从他心底发出的尖叫,被扼住喉咙的嘶喊──

“啊!啊!啊呀!”

游霜被几声急促的尖叫唤醒,他的后背被人推了一下,“哎呀!愣着干嘛,快下去救他!”

来不及思考,游霜跳下水往乐乐的方向飞速游去。

乐乐不慎落水,呛了好几口,害怕又慌张地挥动双臂,游霜靠近他时被他打到眼睛,他痛得闭着眼说:“冷静一点!”

他咬牙收紧手臂把乐乐带到岸边,乐乐被大人们拉上岸,不断咳嗽,游先礼让他弓着背,轻轻拍打他的肩胛骨位置。

游霜攀上岸,瞥见薛敏用惊恐的眼神看他,好像不敢相信看到他刚刚的袖手旁观,如同看一个怪物。

一股冷风只打脑门,游霜身体抖了抖,他不断地在内心辩驳:我不是,我不是,我没有!

他眯着被打到的眼睛,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游先礼回头看了眼,把乐乐交给涂乐处理,追上游霜说:“上去换个衣服!”

游霜甩开他的手,跑到门口停放的自行车旁,将挂在车把的礼物袋塞到游先礼怀里,然后什么都没说,落汤鸡似的飞出了游先礼的房子。

“游霜!”

游霜疯狂踩着踏板往家的方向赶,他暂时不想暴露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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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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