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惊雷炸响,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挣脱束缚,噼里啪啦倾盆而落。
据青琅调查,张老后人已四散天涯,踪迹不明。陆英所言向张家人租庙之事,尚存疑窦。不过,为免露出破绽多生事端,还是不宜再顶用张老后人身份。
时间短暂,谢不能担忧青琅未有计较,便先行一步开口道:“诸位莫惊,鄙人姓谢,喜好游历山川河海,寻访奇珍草木。此番途经平州,久闻连梦山险峻巍峨,乃一方奇景,心向往之,遂冒雨前来一观。这位……”
他正犹豫该给青琅安个什么身份,却见青琅面无表情道:“我姓林,家住安定城兴旺街东。谢大夫前些天为我诊病,说是情志不舒所致,叮嘱我多到户外走动。我虽久居平州,却未曾到过连梦山,今日见谢大夫有意进山,便顺道同行,过来散散心。”
谢不能医术精妙,一身奇装异服,也算坊间传奇。陆英有所耳闻,曾找人打探,只探得他诊金不高,手无缚鸡之力,经常遭人上门闹事。
至于这个姓林的……陆英眯起眼,并未如众人预想般继续逼问。
她意味不明地扯起嘴角,目光在青琅眉眼间停留片刻:“倒真是巧。二位既然是来观景治病的,就去找个角落老实待着吧,别碍着我……们的事。”
“怎么能叫碍事!”激昂的男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是一个矮胖男人,穿着绣金线的深紫衣裳,很是富贵的模样。他面色发红,鬓角带汗,显然是等待发言机会已久,迫不及待要开口了。
男人理理衣襟:“林姑娘是平州人,应当识得贫道?”
青琅视线转向他,很快垂眼移开:“太虚观香火鼎盛,皆仰仗李观主。去岁旦礼,我曾特意到玉堂城一趟,往太虚观参拜。可惜缘分不够,没能见到李观主。能在这里碰见,真是意外之喜。”
李观主抚掌而笑:“姑娘沉静内敛、举止有礼,不似那等纠缠求签的俗客。下次再来,贫道定当亲迎!”
陆英在神像前坐下,插话道:“李观主,方才你擅闯佹神庙,意图触碰无方石时,可不是这样一派高人风范。”
李观主面色一变。
他与来客寒暄,是有心先将二人拉入自己阵营,再挑拣着说出不久前庙内争端,以获得助力。如今陆英一开口,倒有些乱了他的计划。
陆英道:“二位,这无方石是佹神庙的镇庙之宝,是将愿望上达佹神的媒介。我与张家人沟通租借事宜时,她特意提及,谁都不可以触碰无方石,以免无意激活幻境惊扰佹神,祈愿不成反而丧命。”
“一个时辰前,李观主忽然闯入,二话不说就要拿起无方石。我与张家人有契约,便出手阻拦,与他打了起来。李观主五短身材、体胖气虚,功夫却着实不错。若非他赤手空拳,而我有兵刃在身,恐怕不会赢得这么轻松。”
角落里传来些私语,带着隐隐躁动。
李观主怒道:“你掐头去尾!我分明和你说过,我是受上天指引,前来给佹神带话的!不启动幻境,我怎么保证见到佹神?你这愚昧无知的凡夫俗子……”
“你这个沽名钓誉的假道士,还好意思继续装神弄鬼?”角落传来叫嚷声。
——是方才那位满口“恩重如山”“岂能口出不孝之言”的青年。他约莫十七八岁,有一双明显不属于平州人士的翠绿眼眸。
他似乎积愤已久,调子起得高而尖:“无方石是我们图雅部族的传世之宝,是我们用血脉供养的圣物,跟什么佹神毫无关系!若非横云关口戒严,我们无奈绕行至此,又怎会知道,二十年前失窃的无方石竟然在这里!”
“别再失礼了,阿曼。”有同行人出声制止道,“那位好心的姐姐借我们房屋休憩,还愿意帮助我们联系张氏族人问清事情原委,我们只需等明早风停雨歇……”
“且待我先砍了这个口出狂言的蠢货!”绿眼青年叫道。
与此同时,他手中软剑脱手甩出,化作一道寒光直刺李观主面门!
李观主身份不凡,平日里纵使与人龃龉,也多是衣冠楚楚谈笑辩论,哪有一上来就开打的?他一时色变,慌忙抬手格挡,迅速缩到香案之后,喊道:“且慢!有话好说!”
那头一攻一守,缠斗得激烈。谢不能站在青琅身后,低声道:“这支图雅部族的商队自西南沿海来,借道平州北上,应该是要往明州去,参加秋末的酬天大典。近日玉堂城动乱,连梦山一带走私猖獗,他们路赶得紧,想来是拿不到长梧山庄的通关路引,一路躲避巡逻卫队至此。”
言罢,他又道:“李观主下盘稳健,看似狼狈躲闪,实则毫发无伤,想来是忌惮商队人多势众,暂避锋芒。他独木难支,不敢妄动,只想静待好时机。那不如由我来助他一臂之力?”
他拈起一颗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哪儿捡来的,瞄准李观主后膝,蓄势待发。
就在他指节紧绷的刹那,青琅忽然抬手,不容置疑地扣住他的腕骨。
她轻声道:“无方石被人触碰后,佹神的幻境会立即开启。要将无方石带走,活着走出幻境是第一步。切记,幻境之内危险重重,不要离我太远。你若安分守己,我自会护你周全。”
话音未落,青琅扣住谢不能手背。一股奇妙的气劲自她指尖传来,谢不能指节一松——
石子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灰线弹射而出!尖锐的破风声藏进破庙风雨飘摇的响动里,似乎了无痕迹。
自觉神勇无敌的绿眼青年感到腰间一酸,攻势顿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扑。
李观主始料未及,故作慌张的语调一变,仓促扭身想躲,右手手背却不受控地刮过无方石表面,划开一道血痕!
变故陡生。
角落里的柴火忽然猛烈跃动起来,将佹神庙照出一片奇怪的惨白。不合常理的浓烟从摇曳的光影里钻出来,绕着各处蜿蜒盘旋。
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须臾,有密密麻麻的人影从四面八方的空白里渗出,化作一个不断向内收缩的、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将青琅围困起来。
出口似乎是一扇漆绿的窄门。
这扇门出现得很突然,作为目之所及唯一的色彩,与周遭场景格格不入。青琅试着拉起它的门环,门扉上面镌刻的字迹便像活过来一样,散着微光流动,都是些文绉绉的祷词。
青琅想:若借短刀以气劲横扫,或许可以击破人群,逃离此地。只是幻境诡谲,如今方位难辨,恐伤及同伴,后患无穷。
于是她拉开门。
天旋地转。
蹲在池塘边逗鱼玩儿的小姑娘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醒得这么早?奶奶到市集买菜去啦,今天中午给我们做炸酥饼、黄金鸡、桂花鱼……”
青琅垂眼看她:小姑娘生得白净,一张讨喜的圆脸,眼睛亮亮的,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衣服五颜六色,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材质,像是用许多不同的布料拼接而成,上有流光闪点与繁琐饰品,十分华丽吸睛。
许是青琅面无表情,看着太冷淡。小姑娘挠挠头,声音小了些:“我叫陈雨,这是我家。姐姐,昨晚我去坟场大棚看朋友,发现你昏迷在平安河边,应该是顺着水流飘下来的,就把你带回来了。你是……外头的江湖客吧?别怕,我们无名村有辰雁大师庇护,很安全的,你可以先留下来休养休养。”
“谢谢你。”青琅对她笑笑,“我想四处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陈雨盯着青琅的脸,愣神片刻,从衣兜里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要记得回来吃午饭哦!奶奶做饭很好吃的!”
青琅谢绝对方好意,径自走出陈雨的视线范围,跃至高处,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三进三出的院子,沿墙种满品种不明的花草,池塘养着几尾鲫鱼。各处设施陈旧,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但被打扫得很洁净。旭日初升,照得满庭金黄,一派融融暖意。
青琅没有听过无名村,但对平安河与坟场大棚,还真有几分印象。
平安河是平州护城河的一条支流,自玉堂城东蜿蜒而过,滋养着沿岸的田地,是农户们赖以生存的灌溉水源。
然而,在玉堂城建城以前,这片土地是另一番景象。多年以前,这里散落着数个依亲缘聚居的小村落,它们自成一体,秩序混乱。人们未经知识教化,烧杀抢掠、争斗仇杀如家常便饭。据说,安定城曾试图将这片区域纳入管辖,却遭到了居民激烈的攻击和驱逐。
至于坟场大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平安河有着近乎痴迷的信仰。如同落叶归根,靠水吃水的人家,最终是要回到水里的。他们在平安河下游搭起简易的棚子,作为无论是老死、病死、枉死、横死都心安的埋骨地。
这些消息还是青琅在调查谢不能时发现的。近来玉堂城有离奇疫病肆虐,谢不能去帮过几次忙,做些端茶煎药的活儿,地点就在坟场大棚。那里多得是封建迷信的传说故事,人人都嫌晦气,一直没有人住,正好做隔离病患的区域。
想到谢不能,院子南边的拐角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来。